人的命运真是无常的。

    就像单飞在懵懂之中根本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拿着枪把他抵住。

    最初的那一刻,单飞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枕头底下,然而胳膊被几只有力的大手给摁住了,接下来单飞被架住起了床,有人翻开枕头,枕头下面空无一物,单飞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实际上是他自己嘲笑自己,已经不干侦查员了,枪早就交回去了,自己刚才这个动作简直多余。有那么一会儿,单飞的大脑中对这个场面的反应是在看一个抓捕的电影,又像是自己曾经经历的场面。他直眉愣眼地看着他们,这些年轻的面孔就像他刚当警察时一样,青春朝气勇于献身,一个个高度戒备如临大敌的紧张严肃样子,可是他们至于跟他摆这个架势吗?他犯什么事了?他一时气急败坏想破口大骂,但他还是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干警察这么多年了,他拿枪掏别人的事情数不胜数,可今天被一群穿警服的自己人这么莫明其妙地“掏”,实在是他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他们搜了他的身,然后押着他上了一辆桑塔那,汽车向东开了一程然后又突然掉头向西,拐进部队的一个大院……

    他被“押”到一个平房的院落里,那里换了部队的把守,而屋子里等着他的却是纪检委书记孙正和刑侦副局长赫运光,他很敌意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先说话。

    “单飞呀,这个……先坐下吧,我们平时都挺熟的,有些事得你自己说清楚……”孙正嗫嚅着说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开场白。

    单飞冷笑着说:“我没什么事说不清的,我一没反党、二没反社会主义,三没杀人放火,四没偷人嫖娼,五没行贿受贿……你们凭什么要用比对付阶级敌人还狠的招儿对我呢……”

    “单飞呀单飞,冷静些,咱们哥儿俩平时不错,这事你得理解,我们也是受组织之命,这样吧,咱明挑了,绕来绕去挺没劲的,我问你,你的电话是咋回事?”赫运光比孙正要了解单飞,他想要是跟单飞玩猫腻,恐怕只会引起单飞的更加敌对。单飞不是一般的人想唬想诈就能过去的。

    “电话?电话怎么了?”单飞对赫运光的提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单飞,你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领导也不会跟你动真格的,你办公室的电话被查出跟局长办公室的电话有偷听的联线,你怎么解释!……”孙正拿出他当纪检委书记的架式,字正腔圆地开始进入角色。

    单飞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就像有一枚炸弹爆开了花,当大脑中散碎的残片一一落定后,出现在他大脑里的很完整的一个意念就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他。

    无论怎么样,他都觉得这一招够黑够狠,你想,假如你说你没偷听领导电话,而那根联线怎么解释?你自己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谁也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等等,他的思维在此停顿了一下,谁也证明不了我清白,可谁也证明不了我不清白,谁知道我偷听?或者谁举报?他不偷听怎么知道我偷听,说明他就是设此“黑局”的人。单飞想到这儿,一下子冷静下来,也知道该怎样把这“黑局”捅翻。

    他平静而字字有力地说:“这是一场陷害!首先我不知道这电话里有偷听功能。谁知道这电话有偷听功能谁就应该是陷害者。再有,这电话并不属于我,不是我到干部处以后自己要求重新装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南浩江,你们也无法排除是南浩江所为,因为南浩江已死,死无对证。那么如果你们拿不出是我在电话里做了手脚的证据,我将起诉那个告我的人诬陷罪!”…

    

    18

    刘今已经好久没有回继父那里了。

    继父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推说忙,她是想检验一下自己,能不能为白雨而脱胎换骨,她想她能。因为在她的内心她感觉到自己对生活开始有了明媚的期冀,她的情感就像终年蜇伏于灰蒙的境地之中,而今她有勇气经由阳光渐渐照彻苏暖自己,她想真正的爱情是可以超越世俗的一切狭隘和偏见的,当她把自己从深黑的炼狱里救赎出来时,她决定不再煎熬自己,她要勇敢地面对她对白雨的一份感情。她每天仍然让花店把玫瑰花准时送到白雨的病房,她每晚仍要借“情感的星空”那一隅想方设法表达她对白雨的一份真爱,她坚信白雨孤独的灵魂需要她的慰籍。她在决定向白雨表白心中的爱情之前,她想把跟继父的感情先做一个了结。她必须要找继父谈谈……

    她让出租车远远地停下了,她步行走过她铭刻在心的遇到白雨的那个地方,她站在那里,那天的情景就又叠现出来,她坚信是上天把白雨降临到她面前来拯救她的身心和灵魂的,白雨就是那最后的一缕夕阳的余辉给了她重新复活的机会……看着白雨受伤的地方,她为白雨感到心疼……这更坚定了她跟继父彻底谈谈的勇气。

    她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静静的,但她看到了餐桌上那大束红玫瑰,不用数她都知道那玫瑰花一定是和她的年龄相吻合的,二十三束。玫瑰花前那一幅她的肖像油画深深打动了她。她的神态是那样完美地被画笔表现出来,简直是传神,而背景的色调却是那样的暗淡。似乎只有她的出现才能给这世界带来一点光明,在这一点上既运用了表现技法,而画面又展现出印象派的色彩,刘今是懂绘画的,她知道这是继父的上乘佳作,这一定是继父这些日子闷在家里凭着心里的记忆创作的……只是继父浸透在画里的一种压抑和绝望让她的心悸动了一下,继父他不会…

    她急急地跑向卧室,卧室也像一幅没有人气的油画,凝心敛气的油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急地往继父的画室奔,画室里也没人,她又去藏室,藏室的门是紧闭着的,她急急地敲击着:“旭光,旭光你在里边对吧,把门开开,我是今今!”她从母亲死后在家中一直叫他名字。

    他听见了今今急迫的呼喊,他坐在今今所有的裸体画中间,一手握着一瓶安眠药,另一只手握着一瓶红葡萄酒,他已经挣扎了许久了,他不能没有今今,今今是他心中的依托,他在给今今最后的时限,其实是变相地给自己延长时限,他在这屋里已经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捱过来了。他总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再等等,再等最后一个小时,再等最后一分钟,今今今天肯定会回来的,她真的不回来,你就死去吧!

    他这样满含了绝望的情绪苦捱时光的时候就听见了今今的呼唤…

    他把丝绒重新罩上,他从不让今今进到这间藏室,他不能再让今今看到这些画,他慢慢地把安眠药塞到丝绒底下,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泪水就汹汹涌涌地流淌下来……

    他打开了门,她看见了满面泪痕的他,她从没有看见过他流泪,这泪水就像是无法割断的前缘,她被这泪水淹没了,征服了……

    他无法抑制地拥紧她,她感到被拥的窒息,他不松气地吻她,然后把她抱起来,来到他们的卧室,她绵软无力地承接着这一切,她在一片几近窒息又飘忽的云絮状态里,把她面前的男人幻想成了白雨,她进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中……而当白雨的面影闪过时,她一下子警醒了:她是来干什么的,来重温旧梦吗?她是跟从前来做了结的啊!她口口声声地是为了一份高尚的爱,可是她却在这儿把跟她做爱的一个男人想成了白雨,她明明知道白雨不能给她这一切,可是她潜意识里还是想……她感到自己可耻,下作和对白雨的玷污……她拼了力推他,她说我们不能再这样,我有话要跟你谈,你……她的嘴被他的热热的唇堵住了,她蹬打着,反抗着,然而他不管她的激烈反应,她是他失而复得的,他要完全地占有她,哪怕这种占有是碎掉了永不可收拾,失去了永不再回返的占有。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也失去了理智,伸手在床头柜上抓起玻璃茶杯,拼力地向他的头上砸去……

    他们一下子停止了进攻和反抗,愕然地僵在那里。她看见了血从他的额角淌下来,她吓哭了。她扑进他的怀里大声地嚷嚷着:“哦,请你原谅我,我不是非要这么做,我只想跟你谈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是吗?”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跟他了!”她的继父的冷冷的面孔也是她从没见过的,她的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熟知你就像熟知我自己一样!你给他送玫瑰,你为他调动工作,你的节目不就是为他做的吗?你躲着不见我,不也是为他吗?你知道他会接受你吗?他不会的!”

    “你还知道我的什么?”

    “我知道你的一切!”他的话令她不寒而栗,他说的是那样确定。

    “你,你跟踪我!”她被他的话震惊了,她有些被激怒。

    “不,我不是跟踪你,我是为你负责,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这样做很高尚,哪个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不高尚?可是爱情是水中月,镜中花,雾气里的彩虹,是天空的一道闪电,是画框里的一杯美酒,是音乐里的一桌盛宴,爱情是人类情感的诱饵,它的诱力只够调动你陷进去,而如果你把它当作生活的全部,你将会在爱情中困顿而死……”继父冰冷铁硬的言语一字一句的包围过来。

    “可是我愿意为这爱情而死。他不接受我我会等待我会追求,一直到他接受为止,你不能阻止我,谁也没有力量阻止我……”刘今全然不顾地扯着嗓子冲着继父喊了起来。

    “不,我并不是想阻止你,我是想让你再冷静地想一想,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能舍弃许多东西,比如性生活,就像我们一日三餐,是人性里不可违不可缺的。”

    他看她欲言又止,于是他继续说道:“假如你如愿走进了那一场爱情,你能保证你一生不再背叛他吗?而人性又是不可违的,我们谁也无法对未来做出保证,如果那时你背叛了,那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有这种念头一闪而过,那么你对他的毁灭和伤害将是更惨烈的……”她被这话深深地击中了,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她一时无语,她又开始感到了迷乱……她看着他额头上滴下的血,才又想起刚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慌慌地说:“我们回头再说吧,现在我们必须马上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