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国货公司附近的铁丝网在中午十一时许被推倒了。聚在铁丝网外的近两万难民潮水般地沿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涌入了租界。战时秩序被难民们的纷杂脚步踏个粉碎。S市在日军的不断空袭和围城部队的猛烈攻击下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无论是市府还是租界当局,对这种混乱都无能为力了了。

混乱实际上在灯火管制的夜间便开始了。许多市民不顾市府要他们保持镇静的劝告和呼吁,连夜向租界方向迂回奔突,行动敏捷者已赶在凌晨租界当局第一次开闸放人时突然逃进了租界。后来的人们便只好等待租界方面再一次开闸。大家开初还较平静,后来,人越聚越多,便喧闹起来。及至十时四十分,空袭警报骤然拉响,人群大乱,后面的人于恐慌中拼命向前撞,前面的人便身不由己压倒在铁丝网上。铁丝网倒下时,撞得前面的一些人也倒下了,后面的人几乎是踩着倒地者的躯体冲进租界的。那道分隔战争与和平的铁丝网,与其说是被推倒的,毋宁说是被难民们求生的意志碾倒的。

租界内侧的印捕和驻守街垒的西人官兵在铁丝网被冲垮之后,仅对空放了一阵枪,便默认了这一无法遏止和变更的现实。不过,他们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那些西人军官们带着属下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街垒西侧,印捕们则卡在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他们咿里哇啦喊叫着什么,还时不时地抄起枪托子打人。不少夹杂在难民中的中国军人被拽出来,驱赶到了街垒工事里,不一会工夫,就把街垒工事塞得满满登登。更多的中国军人则于混乱之中溜掉了。一些成群结伙的溃兵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西人士兵和印捕几乎无法阻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突破封锁,旋风般地消失在一片片英式、法式洋房的阴影下。

空袭警报响个不休,声调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夹杂在警报声中的,有清脆的步枪点射,有哒哒叫唤的高射机枪,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一架日本“九六”式轻型轰炸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乎是从租界上空的难民们头顶呼啸而过,搞得街垒工事里的西人官兵高度紧张起来。

正安排押解中国军人的一位西人少校,放弃了押解的职责,爬到街垒工事的麻包上发布了一道命令。工事里的高射机枪瞬即急速抖动着指向空中,维持秩序的士兵们也纷纷跳进工事,准备应付日军飞机可能发生的攻击。

这给了落网的中国军人以可趁之机。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个汉子大喊一声“快跑哇”,工事旁正在列队的中国军人推倒身边看押他们的西兵、印捕,一哄而散。一个西兵从地上爬起来开了枪,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国上尉被击中了,倒在血泊中痛苦呻吟着……

那位少校仿佛不知道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两只蓝眼睛盯着天空,焦虑不安地转动着金发灿烂的大脑袋。

“九六”式轰炸机又飞过来了,飞得比方才还要低,机身上的日本太阳徽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往租界里狂奔的难民一片片跌卧下来。在街面上担当着警戒任务的西人士兵和印捕也卧倒了。人们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上——只要这架“九六”式轰炸机扔下一颗炸弹,后果便不堪设想,三天前夜世界大舞台中弹,死伤一百二十三人的惨剧极有可能在这个混乱的时刻重演一回。

轰炸机却没扔炸弹。第二次掠过租界上空时,撒下花花绿绿一片传单。传单像一群在阳光中飞舞的彩蝶,缓缓落到了租界内外的街面上。传单上说,日本帝国皇军奉守国际法,保护租界各国居民的安全,希望各国军民不要听信谣言,导致不幸之敌对行动。

租界里的西人官兵们似乎松了口气,在获得了传单允诺的安全保障之后,重新记起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从街垒工事里跳出来,在那位少校长官的指挥下,努力恢复租界这边的秩序。租界这边是中立区,战争还没跨越租界。他们试图重新竖起那道被冲垮的铁丝网,借以把战争牢牢阻隔在铁丝网外面。然而,结果证明这是徒劳的,源源涌入的难民潮冲得他们几乎站不住脚。

空袭愈演愈烈。租界近前的中国街区在轰炸与抗击的炮火声中震颤着,肉眼所及的大片地区已陷入了火海。从租界内驰往洋浦港的有轨电车在文杰司克路拐弯处被炸翻了,铁轨翘到了半空中,电车头轧进了路旁棉纱货栈里,使整个货栈着火,滚滚黑烟乌云似地升上天空。城西区最著名的国际大厦也中了弹,从一楼门厅至五楼舞厅的一面门窗全被掀去了,站在租界的制高点上就能看到那半面摇摇欲坠的残楼。有消息说,南市区的战地医院更惨,第一轮轰炸中就吃了三颗炸弹,近百名伤病员倒毙在塌落的瓦砾下和炽灼的气浪中,被弹片削下的脑袋红气球似的在狼藉的街面上滚,许多残缺不全的肢体落到了四周低矮的建筑物上,使那里的空气都带上了血腥味。

血腥味和滚滚烟尘渐渐推向租界,使租界也罩上了忧郁的阴影。浓烟翻滚的远方,仍有一群群、一片片扶老携幼的难民们不顾空袭警报的持续叫嚣,奋力往租界方向跑。他们身后有倒毙路心任人践踏的尸体,有在路旁挣扎求救的伤兵,还有被歹徒抢劫后四处扔着的弃物。奔突的难民们在目睹了一路的废墟和血泪之后,全变得惊惶不安,仿佛刚从地狱里挣脱出来的孤魂。他们纷杂的脚步声伴着空袭警报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在大地上震颤着。哭声、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造成了一种战时世界特有的喧嚣。战争与和平的分界线被这喧嚣完全淹没了。

租界在无法遏制的混乱中敞开了一小时又十分,同时敞开的还有杰克逊路、圣彼德路两处闸口。据租界工部局和公董局估计,此三处地段,在这次空袭的短短一个多小时内至少拥入了六七万难民,租界难民总数已达一百二十三万之巨……

中午十二时后,天空渐渐恢复了平静,空袭警报解除了,混乱才得以控制,秩序逐渐恢复。中国政府控制下的街区出现了警察和公民训练团的队伍。横在路上的伤员和尸体被一一抬走。水龙车尖厉地嘶叫着驰往能够驰达的着火地点。趁火打劫的小瘪三被满街追着乱打。警察开了枪,许多地方响起了执法的枪声。市府的战时联合电台开始了正常播音,绵绵申曲传送着短暂而温馨的和平。

S市失血的脉搏重又跳动起来。

然而,这脉搏是薄弱的,这座大都市的躯体已被日军的炮火蚕食分割了。城东区已失陷,南市区在激战中,洋浦港在激战中。激烈的枪声和闷雷般的爆炸声在空袭结束后仍未停息,且随着空袭警报的解除和飞机轰鸣声的消失,显得更加剧烈刺耳了,城里的每一座楼厦都在炮火声中摇晃着,好像随时都可能轰然倒下。

是日十二时,日军最高指挥官松井中将在S市洋浦港前线对日本NHK电台并《读卖新闻》战地记者发表谈话,声称:在帝国皇军的猛烈攻击下,S市中国军民惶惶不可终日,中国守军之防线业已全面崩溃,S市指日可下,其属下之二十八万日军将于二十四小时内全面完成对S市的军事战略。

NHK电台著名记者本田不二雄描述道:“松并中将指着在炮火轰击下的洋浦港中国守军的阵地说,‘那里将是他们的最后墓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不容置疑地转移到帝国皇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