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电波加剧着战区上空的紧张气氛。十余家中外电台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播发一次战事新闻,搅得人心惶惶。

战事新闻偏又不得要领,一个电台一套说法,相互矛盾。谁也弄不清现刻儿战区内还有多少中国军队?守城之战的真实战况如何?八点钟,一家英国电台报道说,中国守军已接受中立国各方的劝告,决定放弃抵抗,战争即日便将结束。八时三十分,市府的联合电台便予以驳斥,声言,中国军队将誓死抵抗到底,以树立其不畏强敌之大国民形象。同在八时三十分,大美电台从城东区发来中国守军一〇七师进行巷战的消息。九时四十分,日军东亚电台却宣称,整个城东区已在日军控制之下,一〇七师残部正窜入由立国租界。十一时,当潮水般的难民在空袭中涌入租界时,联合电台正在播放吴焕伦市长的讲话。

在最混乱的时刻,吴市长的声音镇定自若,听不出惊恐和惶惑,给人的印象是,市府和国府对战事未失信心。讲话简洁有力,先赞扬了市民们已为战事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又紧急吁请更多的民众参加公民训练团,协助市府服务战地国军,维持战时秩序。

这番讲话似乎要表明,大部分市区还在中国政府控制下,吴焕伦的市府还在行使着法定权力。这多多少少起到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也把许多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再次点沸了。

玛丽亚路苏府客厅的沉郁因此而被打破,苏家二小姐苏萍在吴焕伦市长的讲话结束不到五分钟,便毅然做出了召唤同学们走出租界的决定。

苏萍的父亲,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颇为不安,抽着雪茄,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对女儿说:“局势已糟到了这种程度,你们走出租界没有任何意义了!外面的难民都在不断往租界里逃,你们出去能干什么?”

苏萍道:

“能干什么就干什么!S市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不能躲在租界里苟且偷生!我们是中国人,是新时代的青年!”

苏宏贞教授缓缓点着头:

“这话不错。不过,我认为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有些头脑才好,不能感情用事,听任别人摆布。”

苏萍很惊愕: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宏贞教授淡淡地道:

“战事进行到今天,败局已无法挽回,目前城区各处的抵抗,在战略上已无任何价值可言,充其量只是对国人的一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你们有必要为这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去作无谓的冒险么?”

“可市府在召唤我们!”

苏宏贞教授严肃地道:

“召唤你们的市府用不多久也会撤进租界的。”

“这……这是你的偏见!”

苏萍不顾父亲的反对,扑到电话机旁,开始给她的同学和同伴们拨电话。

这时,市府的联合电台还在播音,是市府教育官员关于幼稚园教育的官方谈话。那个官员一口吴语腔的国语,斯文慢理,引用了东西洋各国的一大串数字和报告,证实学龄前幼稚儿童教育对提高国民教育素质的重要意义。

苏宏贞教授走到女儿身边,按住电话,指着无线电道:

“听听,你不觉着滑稽么?!”

苏萍赌气夺过电话,继续拨着:

“这没有什么滑稽的,市府这样做正是为了说明正常秩序没被战事破坏,这场保卫战还有前途。”

“谁还相信战事的前途?是国府、市府的那帮官员,还是拥进租界的百十万难民?”

女儿倔犟地说:

“我,我就信。”

苏宏贞教授叹了口气,很动感情地抚摸着女儿的肩头说:

“好吧,就算你信吧!爸爸也愿意相信战事的前途。谁想看到日本人占领我们的城市呢?!爸爸对国民党当局是有成见,但在抗战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是一致的,能做的事,我都做了,以后还会凭着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做。但是,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无谓冒险。租界外面空袭不断,如果你出去后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过世的母亲交待?”

苏萍默然了。

“以往,你参加战地服务团也好,参加演讲宣传也好,我这个做父亲的从未阻拦过你,这你清楚。可今天,我却不准你离开家门一步。倘或要作牺牲,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事,不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未来的路还很长啊,中国复兴的大事业都要你们去做啊!”

苏萍俊俏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苏宏贞教授用手绢替她抹去了,又说:

“呆在家里也可以为抗战做事情么!我的那篇《论军事抗战与精神抗战》的英文稿还没打完,你帮我接着打好么?《远东电讯》的人三点钟要来取的!”

苏萍迟疑了半天,终于点点头,转身去了父亲的书房。

快一点时,大美电台、英国NF电台、商业国语电台相继播出了内容相近的最新消息,说是南市区作战之新七十九师,城东作战之一〇七师近两万国军官兵被迫退入租界,时下正被租界的中立国军事当局强令缴械。

大美电台报告说,一〇七师之众多官兵拒绝向中立国军事当局交出武装,声言,退入租界乃是应租界方面请求,奉本国政府的命令行事,租界任何中立之第三国均无权解除其武装。一〇七师中将师长马结诚要求借道租界撤离战区,目前,正与英军司令进行严正交涉。

英国NF电台在报道了两万国军进入租界的事实之后,发表英军司令布朗上校的谈话。布朗上校称,允许中国军人进入中立国租界是出于人道考虑,也是应中央国民政府之紧急请求。为维护租界中立,中国军人武装必须解除,借道撤离更无商讨余地。布朗上校操着一口牛津腔说:如果允许中国军人借道租界撤离,那么,日军则可同样借道租界,完成对洋浦港中国守军的四面包围,租界之中立性质将荡然无存。

商业国语则完全站在中国政府和守军的立场上强调:中国军人撤入租界是顾念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财产的安全,不愿把战火烧到租界,是一种委曲求全的高尚举动,租界当局对此应做出相应回报,应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电台吁请中外各界人士向租界当局施加善意影响,以期恢复两万中国军人的自由。

苏宏贞教授听完商业国语的广播,当即拨通了英国领事馆的电话,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副领事伊尔吉斯先生,要伊尔吉斯尽其可能为中国军人网开一面。

苏宏贞指出,中国军人和租界各中立之第三国无交战关系,彼此非敌对国,根据国际法准则,中立之第三国无权将这些中国军人视为俘虏加以扣押。这些中国军人的职权和行动自由也决不因接受中立第三国保护而自动丧失。

伊尔吉斯对苏宏贞教授的看法表示理解,但并不赞同。伊尔吉斯认为,苏宏贞教授的论点对和平之中国居民是完全适用。而对拥有战斗力的中国军人就不适用了。伊尔吉斯说,如果租界方面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实际上就是支持了中国的作战,从而偏离了中立立场,这是违反大英帝国对中日战端的既定政策的。伊尔吉斯允诺,在不违背中立原则的情况下,将尽可能予以这些中国军人以人道待遇,并建议苏宏贞直接找英军司令布朗上校谈谈,还把布朗上校置身地点的电话告诉了苏宏贞。

苏宏贞随即拨通了布朗上校的电话,上校不在,是一个叫汤姆逊的中尉接的。中尉把他当成英国侨民了,问他是不是苏格兰人,还兴致勃勃地和他扯了一通苏格兰威士忌什么的,苏宏贞哭笑不得,郑重其事地告诉中尉,他是中国人,是圣安东大学教授,有要紧的事找布朗上校。中尉要苏宏贞和他说,声称现在他可以代表布朗上校。

苏宏贞只好和这位代表布朗上校的中尉说了,说的时候已信心全无。却不料,那中尉倒是个有血气的人,他刚说了一半,中尉便对中国军人的处境表示同情,且完全不顾其政府的中立立场,大骂日本人是东亚强盗。

苏宏贞很欣慰,带着赞赏的口吻对中尉说,如果布朗上校和贵国政府也持有这种立场就好了!在野蛮侵略面前闭上眼睛做中立的旁观者,只怕是没有好处的,今日是中国,明日就可能是你们中立的任何一国。

女儿苏萍被他的话声吸引了,也放下正看着的文章,跑到电话机旁。

苏宏贞教授对着话筒继续说,希望中尉能立即把他的两点请求转达给布朗上校。这两点请求是:一,允许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之国军官兵携带部分自卫用轻武器离开租界;二,善待那些行动不便,无法撤离之国军伤病员。中尉答应转达他的请求,但也表示说,就目前情况看,只怕很难。中尉还开了个玩笑,说如果他是大英帝国首相就好了,他才不会理会什么中立原则哩!

苏宏贞教授向中尉表示了自己的谢意,正欲挂上电话,中尉在那边却叫了起来,说是布朗上校回来了。

苏宏贞教授和布朗上校在英国领事馆和工部局的公共场合见过面,虽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双方还是谈得拢的。苏宏贞因此相信,在S市危亡时刻,上校不会真的无动于衷的,在NF电台发表谈话是一回事,私下里又是一回事。

果然,在电话里,布朗上校的口气变了,一开头就明白无误地对苏宏贞教授说,他对中国军人的抵抗精神十分钦佩,真诚地认为,凭中国军队的低劣装备,能把战事进行到目前这种样子就很了不起。继而,又指出了中国守军在战略和战术上的诸多失误,不无痛惜地说,如果没有这些明显的失误,战局有可能改观,至少不会陷入眼前这种困境。

苏宏贞教授不愿听这些分析,战事尚未结束,分析战事失利的原因还是以后的事,他要争取的是现在,是租界近两万国军的安全撤离。

布郎上校说,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安全撤离已决无可能,撇开租界的中立原则不提,就是租界各中立国军事当局放他们走,他们也走不出去,六路日军已经从四面汇拢,铁壁合围业已形成,他们一出租界就将被日军消灭。

苏宏贞教授呆住了,这才明白自己这番努力全白费了,放下电话时,脸色苍白。

苏萍问:

“怎么样?”

苏宏贞垂头丧气地道:

“糟透了,比预想的还要糟。”

苏萍连忙把身边的无线电调到NF电台的位置。

NF电台战事评论员劳伦斯正以权威口吻评论说:

“……中国政府对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因战事的失利而逐渐丧失。S市中国政府控制区已十分有限。洋浦港、南市区的抵抗已无任何实际意义。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S市中外人士将不得不遗憾地面对日军军事占领的事实……”

偏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苏宏贞教授拿起电话:

“对,是苏府。我就是。”

苏萍问:

“哪里打来的?”

苏宏贞教授捂着话筒,答了句:

“联合电台。”

联合电台的发话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很大:

“苏教授,时局相当险恶,政府仍在努力,为此,联合电台准备在半小时后陆续播发各界贤达和著名人士的谈话,您能屈尊前往么?联合电台现已迁进租界,在贝雷路一百七十六号,距您府上没多远。”

苏宏贞教授沉吟了一下:

“这……还有这个必要么?”

“有这个必要,抵抗不到最后关头,市府决不放弃抵抗,二十分钟前,南市之警察武装已夺回两座街垒和一条弄堂……”

“好吧!我马上去!”

苏萍大为感动,“登登登”跑上楼,为父亲取来了外套,又帮父亲穿。

苏宏贞两只手往外套的袖筒里伸着,口中却喃喃道:

“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苏萍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凭中国人的良心,尽点道义责任吧!”

电话又响了起来。

苏宏贞示意女儿去接。

苏萍接了,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就对着话筒叫道:

“我父亲不在!到联合电台发表抗日演讲去了!对,他相信国民党,在抗日的问题上他一直相信国民党!不信你们自己去收听联合电台好了!”

苏宏贞问:

“谁的电话?”

苏萍道: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你的早稻田同学!”

苏宏贞怔了一下,忧郁地道:

“那也没有必要和他说这些嘛!说一声我不在不就完了!还是孩子家的坏脾气!”

临出门,苏宏贞教授再次对苏萍叮嘱道,在这种危险时刻,决不能走出家门一步,不但她不能出去,她妹妹苏多和苏府主仆人等都不准出去。

其实,说这话时苏宏贞教授就清楚,苏多和苏府的主仆都不会去冒险的,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二女儿苏萍。

果不其然,三时四十分,当他从联合电台回来时,苏萍已经不见了。佣人章妈告诉他,他的宝贝女儿和章妈的儿子汤喜根还有好些同学、同伴一起,到国军阵地上去尽“一个中国公民的道义责任”去了。

苏宏贞教授面对直抹眼泪的章妈,长叹一声,摊了摊手,报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