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们,同胞们,本市长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蒋委员长,向你们发表最后之告别讲话。历时两月又十一天之英勇作战,今晚将告结束。我中央和最高统帅部顾念本市中外人民生命财产之安全,顾念持久抗战力量之保存,顾念中立国各方之友好劝告,决定暂时弃守本市,施行战略转进。此刻,本市长的心情和你们的心情一样,异常沉重……”

庄奉贤旅长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挣扎着想从担架上爬起来,汪小江副官和身边的钱医官硬将他按住了。汪小江明确命令身边的卫兵关掉屋内的无线电。

庄奉贤当即喝道:

“让无线电开着,谁敢关,老子毙……毙了他!”

正要去关无线电的卫兵,看看汪小江,又看看旅长,慢吞吞退了回来。

汪小江叹了口气:

“二舅,还听那丧气话干啥!S市的失守,不早在咱的预料中么!吴市长不讲,咱也知道嘛!”

这话不错,可庄奉贤认为,S市不该丢得这么快,也不该丢得这么惨。会战初期,当日军后继部队未从海上登陆之前,国军方面是控制着会战主动权的,回旋余地相当大,既可集中优势兵力予陆路之敌以决定性打击,亦可于海岸线屯兵设防,歼敌于海上。最高统帅部偏心存幻想,取“不扩大原则”为作战指导思想,这才丧失了主动,造成了战况急转直下。会战后期的十余天,国军方面简直是崩溃,几十万大军进无法进,退无法退,S市又无险可守,以至局面无法收拾,他庄奉贤这个堂堂旅长,也落到了躺在担架上听无线电的份上。

“……此次会战,我国军将士,我广大市民,抗敌爱国之热情空前高涨,两个月又11天之中,精诚团结,同心同德,作出了卓绝的贡献和牺牲,予犯我之强敌以沉重打击,赢得了全国同胞和国际社会的高度评价并深切同情。因此,我军民时下之暂时失利,已寄寓未来胜局的绝对希望,而敌寇之暂时得逞,实为惨胜,其日后灭亡之命运必无法避免……”

吴市长讲得真轻松。几十万人的大会战一个“暂时失利”就全概括了,这市长大人知道不知道,在这“暂时失利”的时候,他庄奉贤的七七三独立旅、警察总队的弟兄、许多公民训练团的民众们,还在进行绝望惨烈的战斗,一批批官兵还在鬼子的枪炮声中不断倒下。吴市长和他的市府要告别本市市民,他和他的弟兄们却要和这座城池共存亡。

军部的命令很明确,不惜代价,守至最后时刻,确保我军各部顺利转进。他竭尽全力执行军部的命令,率全旅三团十四营三千余号官兵,先以贯城河为依托,后以洋浦港为主阵地,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抵抗,直至自己被炮弹掀翻为止。

现在,他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了联系,除了无线电里的广播,无法了解任何信息。四小时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一〇七师马结诚师长从租界里打来的。马师长告诉他,情况糟透了,劝他不要死心眼,最好马上率部退入租界。还说这也是市府和租界方面的意思。他一口回绝了,严厉责问马结诚师长,军部的命令还要不要执行?身为师旅长官,究竟应该听军部的,还是听市府的?

市长的讲话,大概也是在租界里进行的,要不就是事先的录音,否则无法想象一个丧失了城市的市长能如此从容地发表这么一番及时的讲话。

“以我酷爱和平的民族,以本市酷爱和平的市民,被迫与穷兵黩武之强敌作战,所恃者,唯有坚勇不挠之决心,沉毅果敢之行为,但使尺土寸地的进出,胥有代价可言,则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此长期抗战之精神意义,举凡国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则我民族、人民必能于彷徨顾瞻中奋发而起,协力完成抗战建国的千秋伟业!”

市长的告别讲话就此结束。

庄奉贤长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闭眼时,汪在眼窝里的泪,顺着耳际落了下来。

联合电台放起了救亡歌曲,他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汪小江忙走过去关上了无线电。

庄奉贤含着泪想,落在一〇六七团阵地上的那发炮弹,炸死了苗团长和好几个下属弟兄,却偏把他留下了,这真不公道。如果那发炮弹炸死的不是苗团长他们,而是他,那该多好!他两眼一闭,既听不到吴市长这番令人心碎的讲话,也不必对面前的残局和自己属下弟兄负责了……

肉体承受着同样的痛苦,他腰上、腿上缠满绷带,整个身躯变得十分陌生,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扭曲了他的面部神经,他咬牙强撑着,才没让呻吟声从嘴里冒出来。

钱医官不安地对汪小江说:

“得想办法把庄旅长马上转移,庄旅长失血过多,身上的弹片又无法取出,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

汪小江问:

“往哪转移?”

“进租界!”

庄奉贤听得清清楚楚,未待汪小江答话,即抬起垂在担架旁的手臂,用力挥了挥,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不……不去!”

钱医官转过身来,焦虑地看着他,坦言道:

“庄旅长,留在这里,兄弟无法保证您的生命安全,要知道,您的腰部和腿部至少钻进了四块弹片,而这里根本没有施行手术的起码条件。”

庄奉贤紧闭着眼睛,只是摇头。

汪小江凑上来说:

“二舅,仗打到这份上,咱尽到力了,走也好,留也好,谁也派不出咱的不是!马师长和一〇七师的弟兄都进了租界,咱为啥不能进?你伤势又这么重……”

庄奉贤依然没说话,手扶着担架边框,想往起坐,汪小江伸手扶住了他,又说:

“吴市长刚才的讲话中不也说了么,抗战是长期的,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为了日后的光复,二舅你也得看重自己,不能这么固执……”

他听不下去了,忍着伤口的疼痛,怒喝道:

“留……留在这里才是看……看重自己!我们七七三旅是奉……奉命坚守,我……我庄奉贤身为旅长,要死,也得死在这……这里,现在走了,就是混帐王……王八蛋!”

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哆嗦着手抹去了,又吃力地扭动着上身,四处寻他的枪。

却没寻到。

他眼一瞪:

“枪,我的枪呢?”

汪小江将摆在一旁的六轮手枪递给了他。

庄奉贤接过枪,“叭”的一声,抠开空槽:

“我……我现在和你们说清楚,谁敢再提走……走的事,老子毙了他!市……市府可以走,警察总队和公民训练团可……可以走,而我七七三旅不能走!如果我们军人都无决死意志,哪……哪还会有日后的光复!”

汪小江和钱医官都不敢作声了。

手中的六轮手枪的枪口垂下了,庄奉贤长长叹了口气:

“你们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可我的心情,你……你们也要理解,你们想……想一想,我……我现在进了租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怎么办?仗还打不打?马师长愧对国人,我……我们也该和马师长一样愧对国人吗?!”

汪小江眼圈红了,垂首道:

“二舅,我……我听您的!”

庄奉贤勉强笑了笑,说:

“好!这……这才像我外甥!快……快去接通煤炭码头和七号货栈的电话线,让李副旅长和一〇六九团郑团长马……马上和我通话!”

汪小江“啪”的一个立正:

“是!”

见钱医官还在面前站着,庄奉贤又说:

“老钱,你……你也走吧,看看又下来了多少伤员,想……想办法把……把他们转进租界吧!”

钱医官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首道:

“庄旅长,您……您多保重,需要我时,我会马上来……”

庄奉贤缓缓举起手,对钱医官挥了挥:

“走吧!弟……弟兄们更需要你!”

梦一般的忙乱过去了,临时指挥所又恢复了惯常的秩序。他的存在,决定了七七三旅的继续抵抗。

一切都很正常,七七三旅并未因他的负伤和吴焕伦市长的讲话而松懈斗志。这很好,他觉着自己这个旅长做得还算称职。有一阵子,他甚至认为,自己根本就没从这个指挥所走出去过,被炮弹掀倒的不是他庄奉贤,而是其他什么人,仿佛港岸爆起的炮火弹片和吴焕伦市长的讲话都是不合情理的幻觉,唯有抵抗的枪声才是真实而又合乎逻辑的。

他让卫兵和一个参谋扶他站起来,又命令他们把他架到码着麻包的窗前。做这一切时,周身的剧痛是难以忍受的,面前一阵阵金星翻滚。可他总算被架着,在窗前站住了,还抖颤着手,举起了沉重的望远镜。

高居顶楼,四周的景况是看得清的。煤炭码头方向,一〇六七团的临时工事正在加固,主阵地的一幢士敏土建筑上,飘扬着中国国旗。右翼七号货栈沿线矮房和街垒四周,时有爆炸的火光,但看不到一个日本兵和一面太阳旗。正面港岸防波堤,一〇六八团的弟兄布防严密,高架着的探照灯,扫视着水面,水面上飘浮着炸翻的汽艇和一具具日军士兵的尸体。

情况比估计的要好些,打到此刻,未丢掉一寸阵地,看样子守至明日下午不成问题。而有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会战大军的转进,会得到进一步保障,他庄奉贤也就无愧于上峰和国人了。

不知道该守至何时,上峰长官下达命令时没说,军长只说要守到最后时刻,何为最后时刻?不知道。这最后时刻可以理解为会战大军的安全转进,可以理解为七七三旅战至最后一人一枪,也可以理解为国府正式宣布弃守该城。如果不负责任,他现在就可以下令全旅各部退入租界,这样做了,上峰长官也派不出他的不是。接受命令之后,他的七七三旅已死守了三天,而三天中,军部再未下达过任何命令,军部长官们现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是凭良心在继续打,三千多人的一个独立旅,打到此刻,战斗减员几近半数,三个团长两个殉国,连、排长的伤亡更不知有多少……

一阵头晕目眩,他觉着自己支撑不住了,放下望远镜,剧烈喘息着吩咐卫兵和参谋,把他放倒在担架上。

恰在这时,来了电话,是副旅长李子龙打来的。李子龙劝他听从钱医官的安排,即刻转入租界。他不理,只问煤炭码头阵地上的情况如何?李子龙说,看样子能守住,两个排的预备队还没上,又说,安排妥当,自己马上回指挥所,要他做好转移准备。他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片刻,一〇六九团郑团长挂了个电话来,说是七八个从租界过来的青年男女,摸到了阵地上,还带了面国旗,请缨参战,他力劝无效,只好派人把他们送到旅指挥所来了。

他当即失了态,对着话筒骂道:

“郑麻子,你……你他娘混账,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他们放进来?!这……这些人谁……谁丢了性命,老子都拧你狗……狗日的脑袋!”

郑团长直叫冤:

“我……我没办法,他……他们已上路了,是走的靠近租界的后洋浦路……”

他把话筒一摔,对身边的随从参谋命令道:

“下……下楼去迎!迎到以后,马上和……和伤员一起,送、送……送租界!”

“是!”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参谋走后,他支持不住了,倒在担架上再没爬起来。担架是支在两个麻包上的,距士敏土地面只有尺许。地上有片片血迹,借着窗外不断爆响的火光能看得很清楚。

他揣摸,地上的血或许是从他的躯体中迸出的,那颗炮弹撕破了他腹部和大腿的皮肉,伤口处的血一定还在汩汩向外流着,他今夜大概会死在这里,永远结束一个中国军人的光荣和梦想。

真不甘心,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觉着自己不该死在这黯淡之夜的黯淡时刻。

全民族的抗战才刚刚开始。他庄奉贤和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还应该为国家、民族多尽些力才是。

命令卫兵打开无线电,希望在这黯淡时刻能听到一点鼓舞人心的新消息。

哪怕是善意编造出来的消息也好。

然而,没有。

联合电台在重复播放吴焕伦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悲怆的声调依如先前的第一次播发:

“市民们,同胞们,本市长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蒋委员长,向你们发表最后之告别讲话……”

他在那令人沮丧的讲话声中,绝望地合上了眼皮,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