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至仁的情况已完全弄清楚了,此人四十八岁,苏北盐城人,早年混迹江湖,无甚作为,据他自己说曾与会党中人一起参加过辛亥举事,民国六年秋投身北洋军队,三年后自行离去,民国十四年傅予之出任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最高顾问时,追随傅予之,为其主要侍从之一。在傅予之被我国府、中央通缉期间,还在其左右,因此,深得傅予之信任。据田至仁介绍,负保卫傅府官邸之责的是伪警察派驻的一个警卫分队,约二十人左右,分三班。分队长姓陈,背景、经历不明。原驻傅府官邸的日本便衣已全部撤走——是被傅予之赶走的,傅予之老于世故,疑心颇重,不愿把日本人留在自己的官邸中。”

“官邸四周的情况是这样的。傅家官邸在台拉斯克路十四号,左邻是意国兵营,右侧是一个挂名为东亚资源研究会的日本机关,斜对过三十米开外是个租界巡捕房,从地形布局来看,除傅的难度很大。不论惊动了意国兵营还是巡捕房,事情都会十分糟糕,而那个日本的东亚资源研究会是否西村在租界的特务机关也要打个问号。当然,困难归困难,如果戴老板一定要干,我们可以想办法,后面我还要谈的。”

“再说说傅予之的日常活动规律和官邸内的情况。傅每日晨七时十五分至七时半,必乘坐一辆黑颜色司蒂倍克轿车出门,去租界外的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伪市府办公,同行的还有两部保镖车,一前一后。据田至仁吹嘘,两部保镖车上都有德国造的手提机枪。傅回来没有规律可循,有时六时左右,有时八时左右,也是两辆车保镖。傅回府之后,一般于十一时许熄灯就寝,此情节可根据二楼傅予之卧室窗户亮光判断。”

“夜间,十四号大门上锁,四至六人守夜值更,都有固定警长率领,傅府的私人保镖有时也会有一两个。田至仁说,前几天发生了枪伤伪社会局局长金昆仑一事之后,傅府很紧张,田至仁就参加了守夜。”

“这个田至仁无争取的可能,但可加以利用,自一个月前在大戏院门厅认识此人之后,我曾和周远山把他请出来吃了几次酒,还塞了些好处给他。为怕他疑心,便作出想升迁城北区警察分局副局长空缺的样子。田至仁尝到甜头,不断给我许愿,说只要有机会,一定在傅予之面前美言保荐。”

“现在,我的想法是,抓住田至仁不放,于适当时机,逼他引我去见傅予之,伺机下手。这样行动组要提早筹划,一、要准备具有相当自卫狙击能力的火器,应付行刺过程中的突变;二、要备好两辆汽车,作事后撤退之用。做了这些准备,若除傅之后仍无退路,我王学诚也就只有杀身成仁尽忠党国和戴先生了。”

王学诚一气说到这里,“咕咚”、“咕咚”喝了通茶水,愣愣盯着行动组长曹复黎看,希望在曹复黎脸上看到应有的嘉许。

曹复黎却好像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从身后的酒柜里取出两瓶绍兴花雕,又开了几个闹不清什么牌号的洋罐头,拍着他的肩头说:“辛苦了,喝点酒吧!边吃边谈,好长时间没见面,我也有不少情况要和你们二位老弟扯扯哩!”

又对在一旁抽烟的周远山道:

“去弄点开水来温温酒,花雕必得温一温才好吃!”

周远山提了瓶开水来温酒,一边温酒一边说:

“学诚兄这段日子确是辛苦了,要应付市局和分局的汉奸上峰,又要不动声色地摸情况做工作,真是没日没夜,兄弟我自愧不如!我被他们派在城南做交通警察,很多忙想帮也帮不上,至今一事无成。”

王学诚很真诚地道:

“这也怪不得你的,兄弟不过是碰到了机会。若不是那帮汉奸在大戏院开‘东亚反共救国’动员大会,若不是赶巧认识了那个田至仁,也许也是一事无成呢!”

曹复黎热情地道:

“都不错!都不错!凭着假造的身份经历混进袁柏村的警察局就算一大成功。我老曹就混不进去。袁柏村这老小子以前在我们这边做警局副局长时常和我打交道,我若去报名,他连交警也不会让我当,直接就把我送进大牢里去吃牢饭了!”

王学诚道:

“不至于如此吧?既是老相识,怕也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绝,他袁柏村也要想想,日后中央回来了,他小子怎么混!我说组长,没准袁柏村会让您做更大的官哩!”

曹复黎道:

“错了!现在我们是各为其主,水火不相容,如果姓袁的想留后路,断然不会这么快下水当汉奸的!”

王学诚点点头:

“倒也是。”

“来,来,不说了,喝酒吧!二位劳苦功高,我先敬二位一杯!”

一仰脸,把酒喝了,筷子向罐头盒里伸的时候,王学诚又说起了除傅的事情:

“就是不要田至仁引荐,凭着我这身警官制服,闯进傅家大门也是可能的,我可假说是袁局长派来的,门卫必会放行,而只要上了楼,见了傅予之的面,一切便解决了。只是用枪怕不成,枪一响无以脱身。用短刀也有弊端,一来不如用枪敏捷,二来也有闹出响动的可能,设若一刀无法结果傅予之,让他叫出声,同样会引来警卫的攻击。”

周远山道:

“即便如此,也还是用短刀好些,枪可以带上,万一不行就用枪!”

曹复黎直到这时才表态道:

“我看刀、枪都不要用,这事暂时不干了!”

王学诚很吃惊,放下筷子问:

“为啥不干?不是你曹组长说的么?我们得尽快把傅贼除掉,以震撼群奸!你还说过,黄区长不做事,对不起戴先生,我们要做出点成绩……”

曹复黎黑着脸道:

“是的,我说过。不过,现在情况变了,这事咱们就得暂时歇手,什么时候动手,我会再下指令给你们!”

周远山也很不解:

“哪方面的情况变了?傅予之不是还当着维新政府的市长么?大小汉奸不还学着他的样子一批批下水么?”

这些话也是王学诚想问的。

曹复黎抿了口酒道:

“不是这方面的情况变了,而是咱们这边的情况变了。二位现在都是我行动组的同志,我是把二位老弟引为知己的,私事公务都不能瞒你们。你们都清楚黄区长和我们行动组的纠葛,我上次也和你们说过这位少将区长的为人,就冲着黄增翔,我们不干了。”

王学诚还是弄不懂,黄增翔与此次除奸行动有什么关系,干成功了是行动组的功劳,就是黄增翔想贪功也贪不了,至多吹上两句他领导有方之类。

曹复黎完全把他和周远山看作行动派成员了,继续兜底,终于把意图说清了:

“戴局长对我区的工作很不满意,三天前密电黄增翔,要这狗东西把工作安排一下,月内到香港向戴局长报到述职。黄增翔接到这份密电便慌了,狗东西知道这一趟香港不好走,戴局长要和他算账的。二位想想,沦陷才两个月,那么多闻人贤达下水当汉奸,维新政府的五色旗稳稳当当地飘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大门上,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戴先生挨了蒋委员长的骂,必得给黄增翔一点颜色看看,臭骂一顿还是轻的,搞不好这区长不让他做,还得要他的命哩!”

曹复黎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和喜悦,仿佛已眼见着黄增翔挨了臭骂,被撤了职,自己已出任了S区区长似的:

“我替黄增翔这狗东西算了算账,上个星期他组织了一次对伪社会局长金昆仑的狙击,只打伤了金昆仑的左臂,却牺牲了我们三个同志,就算他脸皮厚,把共党外围组织和市民们摸日本人岗哨的事都记到他头上,他工作不力的责任也还推不掉!因而,我们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作,得把傅予之的狗头好好寄存在租界里,待黄增翔垮了台再取不迟!二位听明白了么?到那时,在S区就是咱们发号施令了,咱一手除掉傅予之,打开这沦陷区的局面,戴先生能不看重咱们!我曹复黎若是做了区长,包你们二位都升上两级!我这人说话算数!”

王学诚真不愿相信这番话是曹复黎说的,真不愿相信身为上校行动组长的曹复黎为小团体的利益会置民族良知和军国大事于不顾。可事实就是事实,曹复黎不但说了,而且,紧接着又下了居心叵测的指令:

“从今天开始,要注意继续隐匿,决不得和黄增翔派来的任何人擅自联系,且要密切注视来往傅府的闲人,以防黄增翔狗急跳墙,抢在我们头里对傅予之动手。”

王学诚冷冷反问:

“如果发现黄区长对傅予之采取行动,我们是不是去向维新政府告密!?”

曹复黎一怔,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顿:

“放肆!我说过告密的话么?!把我这个上校组长看成什么人了?!我只叫你们注意!注意!”

周远山在桌下悄悄踩了踩王学诚的脚,王学诚不再作声了。

曹复黎叹了口气又说:

“你们到S区来时间还不长,也没有工作经验,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没有错,我不会把你们往邪路上引的!”

酒吃得不甚愉快了,王学诚最先放下筷子,说是要赶回警察所有事。周远山一见王学诚要走,看看王学诚,又看看曹复黎,也说:“走便走吧,反正事也说完了。”。

临走,曹复黎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王学诚点头应付,出了门却对周远山说:

“滚他妈的曹复黎吧,有这样不顾大局的杂种真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

周远山不安地问:

“你……你老兄还想干下去?”

王学诚恶狠狠地道:

“为何不干?我们他妈来干啥的?!”

“我们归曹复黎管,还是听他的为好。”

“我只听正义的命令!不管他是不是曹复黎!”

在洋布街叉路口分手后,王学诚独自往大戏院警察所走时,还愤愤地想,曹复黎看来更不是东西,黄增翔虽说傲慢,也许还有些无能,但不至于在工作上这么使坏。又想,为了大局考虑,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和租界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黄增翔区长联系一下,尽快干掉傅予之?

不料,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派人来找他了,来的是老章,说是人事组长金大可有请,进了租界才知道,不是金大可请的,是黄增翔区长请的,去的也不是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而是一处陌生的花园洋房,因为天又黑又匆忙,门牌没看清。

这夜的黄增翔已无区长的架子了,满脸和蔼亲切的笑替代了原有的傲慢,还亲自给他倒酒挟菜,口口声声称他“学诚老弟”,说是自己工作繁重,忙忙碌碌,对“学诚老弟”关照不周,今日特借薄酒一杯,为“学诚老弟”接个迟风。

这番表演并未使王学诚感到丝毫的舒服,倒是生出了新的厌恶。黄增翔变得也太快了一些,只因厄运临头,就如此不顾一切,对自己麾下资格最浅的新同志这般拉拢,真有失威仪,自己若是少将区长,就决不如此行事,即便到香港去吃枪子,也不在属下面前低三下四——当然,他做少将区长,也不会对任何新同志傲慢无理,以教训的口吻让人家去“熟悉环境”的。

所谓接风是假——很明显,两个新同志只请了他一个,且又在多事的今夜,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他为自己去除奸,干掉傅予之。酒过三巡,黄增翔就说了,不论曹复黎怎么瞒他,基本情况他还是清清楚楚的,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编造经历,混入了伪警队伍,又知道他王学诚和傅府的一个家伙粘乎上了,因此,动手除傅的机会已经成熟,希望他以其忠勇为党国和中央建立功业。

王学诚惊讶地问:

“区长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黄增翔呵呵笑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曹复黎这人靠不住嘛,来这儿上任时,雨农兄就和我交待过么!我不在他身边安个耳目严密监视还行?!关键时不就坏事了?!”

对自己人也用对敌人的办法来监视,这可是没想到的!他今夜到黄增翔这儿来,曹复黎会不会派人盯梢呢?

“曹复黎这人毛病很大呀!我认为这个人太自负,爱耍手腕。雨农兄对我说,还不光这些,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没信仰!没信仰还行么?不信仰蒋委员长,就不能在这个团体里呆么!我来上任时,雨农就想把他弄出去的,我说了,雨农兄呀,这不行哟,我一去上任就把行动组长弄走了,S区的同仁们要误会哟,还以为我要安插自己的人哩!”

真揣摸不透黄增翔和戴先生是什么关系,听他说来似乎和戴先生拜过金兰似的,一口一个雨农兄;可曹复黎偏说黄增翔到香港要吃戴先生的枪子,究竟谁真谁假?

淡然一笑,佯作天真地问:

“听说区长近期要到香港面见戴先生?”

黄增翔愣了愣,马上又恢复了镇定:

“你小老弟消息蛮灵嘛,听谁说的呀?”

立即将曹复黎卖了:

“曹组长!”

黄增翔挺自然地摇了摇手:

“这人忘恩负义呀!从不讲我的好话哩!他总觉着不是我来做区长,他便做了区长,笑话嘛!他没信仰,能做区长吗?!还有那个金大可,也自以为是哩!总认为自己资格老,和雨农最早共事,可你小老弟想想,若是能把这两摊狗屎扶上墙,雨农兄让我来这里干啥呀?!”

怀着报复两位混帐上司的阴暗心理继续嘲弄:

“曹组长还说,咱们区在您黄区长指挥下,工作成绩大呀,这回去了香港,没准就回不来了!”

这一下黄增翔端酒杯的手哆嗦起来:

“王八蛋!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学诚当下明白了,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曹……曹组长好像没别……别的意思,是不是指您在香港高……高升吧?!”

黄增翔不愧是少将区长,短暂的失态之后,马上察觉了,且纠正了,尽量平静地道:

“他姓曹的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可我能不回来么?!这里是抗日救国的地下前线,有信仰、有战斗精神的同志,都在地下前线和日伪政权作殊死搏斗,我能到后方去高升么!像话么?!就是雨农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王学诚将信将疑,但多多少少还是为黄增翔这番话生出了些感动。不管黄增翔和戴笠先生的关系如何,又不管他此番去香港结局如何,只要他愿杀汉奸就好,他就得和他真心合作。

把和曹复黎讲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向黄增翔报告了,并表示,日后对曹复黎只是敷衍,所有进展情况都只向他黄增翔秘密呈报,并将于行动时担任行刺重任,虽九死而不辞。

黄增翔举杯道:

“好!如行动成功,姓傅的伪市长倒在你老弟的枪口下,本区长将于赴港之后在雨农兄面前给你请功,并破格提升三级!来,为我们的除奸成功干杯!”

最后,黄增翔说,动手的时间越早越好,需要的配合措施、人手俱由区本部安排,不完成这项铲除巨奸的重任,决不赴港去见戴雨农。

这等于不打自招了,看来戴先生对黄增翔和S区工作不满是真的,没有一份扎实的帐单,黄增翔确无法向戴先生交差。

有趣,他王学诚竟会有今天!这在两个月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