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昆仑吃黑枪的时候,甘锦生就坐在金昆仑身旁。当时,他们的康悌拉克汽车开出租界没几分钟,他和金昆仑的思绪都还停留在和租界有关方面的交涉事宜上,根本没料到会遇狙击。

甘锦生记得很清楚,枪响前的最后一刻,金昆仑还在向他抱怨租界当局的混账,说是租界当局没把他这个维新政府的社会局长兼宣传处长看在眼里,抱怨未毕,迎面开过了一辆奥斯汀。奥斯汀和他们的康悌拉克擦身而过时,突然对他们的康悌拉克开了火,一枪透过车窗玻璃,击中了金昆仑搭在前座背上的右臂,另两枪打到了尾部的车身上。

挨了枪,金昆仑傻了,竟喝令停车。

他当时是清醒的,未待车夫踩下刹车,便急促地命令车夫加速,同时,机警地把身体滑到了座位下面,防备那辆奥斯汀尾随射击。

事后才知道,奥斯汀没掉转车头追过来,而是径直向租界冲。执行此次行动计划的三个军统特务以为只要进入租界,中日军警拿他们就没办法了。他们没料到,日本人和袁柏村局长的警察都不是吃干饭的,枪声一响,他们便逃不脱了。通往租界的几个路口一下子被切断,他们的奥斯汀在冲破一道街垒,撞翻两座岗亭之后,被三面追击的子弹打个稀烂,汽车夫和一个特务身中数弹,当场殒命,另一个特务也于抬进医院时重伤身亡。

甘锦生过后想想,都惊恐不已,尽管金昆仑只是受了轻伤,自己毫毛未损,仍觉着自己似乎已死过一回,设若奥斯汀的速度慢一点,执行暗杀的特务不那么慌张,那两颗落空的子弹或许会找准目标的。金昆仑死了自是罪有应得,而他甘锦生中弹毙命,可就冤了,许多事恐怕永远说不清了。国府方面不会因为他的死,责怪戴笠的军统部门,也不会宣布他是为国家、民族而献身的,他卧薪尝胆的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至少在国府光复S市之前不会公开。

原以为危险只来自日本人和维新政府方面,没想到国府方面的人也会对自己下手,真搞不懂吴焕伦和那帮政府官员是干什么吃的!要他留下来,又这么不负责任,金昆仑却差点儿没毙了他!这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前市长吴焕伦一帮官僚和戴老板的人通气不够,闹出了误会;其二,国府方面根本没把他甘锦生当回事,觉着用他为金昆仑陪绑没啥了不得。

继而,揣摩出第三种可能,会不会是国府方面对自己已不信任了,把他也当作死心踏地下水的汉奸,列入了戴老板的黑名单?

这才想起了向国府报告的事,觉出了自己的疏忽,自己出任伪职以后,只忙着应付日本人,应付傅予之、金昆仑这帮大大小小的汉奸,又忙着自个儿寻欢作乐,独独忘了向国府和中央报告维新政府内情的职责,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没准会引起国府方面的误解,以为自己于舒舒服服之中改变了对中央的忠诚。

越想越觉着有道理,抽几个晚上密拟了一个关于伪维新政府组建经过并现实状况的要情汇报,贴身揣着,去见雷老太爷雷佛人。吴焕伦离开S市时郑重交待过,雷佛人是值得信赖的,且身份地位特殊,手眼通天,日本人和汉奸们轻易不敢碰他,正可以用他来沟通地下工作同志和中央的联络。

不曾想,拜谒雷老太爷时,维新市长傅予之恰在老太爷府上。本想回避一下,待傅予之走后,再去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偏不知发了哪根神经,传他去见。于是乎便和傅予之在老太爷的厅堂里打了照面。

傅予之并不惊讶,见他怯怯进来,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和雷老太爷谈话,只当他是老太爷的侍从人一般,就连他鞠躬招呼,也置之不理,似乎既眼瞎而又耳聋。倒是老太爷还给面子,冲他笑了笑,说了声:“来了?!”挥挥手,让他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随即又招呼老妈子上茶。

老太爷和傅予之在此之前讨论的什么不得而知,看样子还算谈得不错,双方都客客气气的,至少没伤颜面——当然,老太爷一般来说不会随便伤人颜面的,老太爷自己要面子,也懂得保全人家的面子,哪怕不愿做的事,也不会在嘴上直接说出来。老太爷的气度雅量是一般党棍政客都不如的,否则,老太爷混不到今日这地步,也不会有那么多身份显赫的贤达名流,党政军官员拜倒在他门下。

老太爷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格力量。

在老太爷的人格力量面前,身为伪市长的傅予之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臭架子,这个混帐至极的大汉奸,可以瞧不起他甘锦生,却决不敢瞧不起雷佛人老太爷,雷老太爷和蒋委员长都称兄道弟,他傅予之算个啥?!

傅予之倒也不失尊严,说话的口吻未有卑微巴结的味道,只把在市府训话时的傲慢和霸道全然收起了,且一副诚恳的样子:

“……佛老能体谅予之的难处和苦衷,予之便深为感谢了,呃,不枉到这儿来一趟。原想早一点来,只因新政始建,杂事繁多,便拖到了今天。今天和佛老一席恳谈,豁然而心宽眼阔了。自然,若是佛老以其身份地位挺身而出,为予之的维新市府顾问一下,则予之更感三生有幸了。”

雷老太爷极和气地道:

“佛老老矣!您予之老弟六十有八,老朽我可是七十有六了,虽说只大您八岁,身体、精神却是大不如了,和您老弟不能比呀!再者,您老弟虽说以往和老朽过往稀疏,可您那名声,老朽却是知道的,日本人进占之后,老朽闻得是您老弟收拾局面,心便放宽了。当时,我便对各界相熟的朋友们说,只要是予之出山,一切便有办法——锦生啊,我是不是也这么和你说起过呀?”

甘锦生忙道:

“说过的!说过的!您老还说,既然傅市长发了宣言,叫我把各界维持会也停下来……一切悉听傅市长调动!”

全是假话。那当儿雷老太爷非但没有如此嘉许傅予之,倒是把傅予之骂了个狗血喷头,各界维持会也是雷老太爷吩咐他搞起来的。

雷老太爷又道:

“我虽老迈,不能于国难之际,救民于水火倒悬,可拯世救民的心还是有的。甘锦生他们置身新政,便是代我老朽尽心意了,予之,您说是不是这道理?!”

傅予之不得不点头道:

“是的!是的!佛老令人尊敬,叹服之处也正在这里!只是佛老如能出任市府顾问,于局面就更有好处了!”

雷老太爷拂须笑道:

“哎呀呀!予之呀,现在老朽不就正帮您顾问着么?何必非要挂个虚名呢?!日后,但凡您要和我商量的事,我是决不会推托不管的,您老弟心爱这座城市,我老朽又何尝不心爱呢?我可是看着S市从一片荒滩上拔地而起的呀!再说啦,您老弟还要请圣安东大学的苏宏贞出山,我就更不便挂名了,此人孤傲得很,连蒋委员长都瞧不起,哪还瞧得起我这个老而朽之的过时古董哇?!就是为新政的大局计,老朽也还是在私底下顾问为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伤傅予之的面子,又免去了公开下水当汉奸的风险,雷老太爷可谓圆滑聪明而又深谋远虑。

傅予之再无话说,只得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却亲切地道:

“慢着,我知道予之老弟爱惜文墨古玩,新近恰得板桥兰竹真迹一轴,搁在我手里也是可惜了,送与老弟赏玩吧!”

板桥兰竹拿来了,果然真迹,傅予之两眼发光,嘴上却推脱不受。

雷老太爷道:

“一点心意,务望老弟不要客气!”

傅予之只得笑纳,样子颇有几分尴尬。

雷老太爷只当没看出,又指着他说:

“锦生我也一并送与您了,如懈怠职守,简慢官长,您老弟与我处罚,责骂就是!我老头子把话说在当面,他来找我是没用的,我断无好话和他说!”

傅予之这才极勉强地说:

“甘锦生挺好!呃,挺好!”

雷老太爷笑了笑:

“自然还要靠您这新市长栽培的!您老弟把他的肃检处长一发表,我便命他去您府上拜谒,哦,锦生呀,您可是去了?”

老太爷明知故问,甘锦生便只好装糊涂道:

“去了!去了!只……只是忘了向您老禀报一下,真是该死,该死!”

傅予之益发尴尬,却努力做出尊严而镇定的模样,淡然道:

“佛老客气了!客气了!”

彬彬有礼地送走傅予之,重回客厅时,雷老太爷满脸的慈祥亲切不见了,仿佛一并送与了傅予之,被傅予之的司蒂倍克装走了。

雷老太爷望着甘锦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真不是东西!”

甘锦生没敢搭腔。

雷老太爷又说:

“我没想到这东西会来!以为他真的很硬气,就不来拜我呢!偏来了,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那意思还想请我去见他,我是不答应的。只好来,说了一大堆难处,向我讨主张。我会有好主张给他么?他傅予之落水做汉奸,我却是不能当汉奸的!我当了汉奸,不说对不起国家,呃,也对不起蒋委员长和我一世英名呢!”

甘锦生道:

“老祖宗英明!”

雷老太爷长叹一声,神色悲凉:

“可话又说回来喽,眼下这时局怕也不是三五年可以改变的,对这种东西又不能不应付,为咱自身的安危要应付,为中央和蒋委员长也要应付!”

再次肯定雷老太爷的英明:

“是的!是的!老祖宗应付得极好,我们这帮小字辈只怕再修炼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雷老太爷呵呵笑道:

“今天算是让你开眼了,老祖宗我十六岁闯世界,从满清、北洋、民国到今日日本人的维新,经的事那叫海啦;啥玩意儿没见过?袁世凯称帝那会儿,老袁的儿子袁克定,呃?袁克定自称在帮,且与我同属大字班的,便修书一封,与我商量,要我率南方诸省地方绅耆贤达联名劝进,我便推了,非但推了,后来二次革命,我和朋友们还尽了一份力呢!所以蒋委员长才评价我大事不糊涂呀!”

“再说北伐那阵子吧,傅予之先做老段合肥的国务顾问,后做孙传芳的军火买办和最高顾问,以致后来成了封建余孽,屡遭通缉。我和帮中的同仁却是和蒋委员长的党军相互呼应的,要论反共讨赤,也是最早的。党军刚进S市时我就说过,共产之祸大矣,不早消灭,蔓草难图,噬脐莫及呀!非得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尽早铲除不可,傅予之那时干啥了?和共产党穿着连裆裤嘛!公然反对蒋委员长的清党,说蒋委员长军事独裁,搞国民党的党天下。现在倒好,和日本人一起反共了,反啥共呀,还不是反蒋?!所以,他那顾问我是决然不做的!中央和蒋委员长反共,我自然要反,如今,中央和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我也得联共抗日,当然喽,共产主张我是不能赞成的,我只说反共不能在这时候反,锦生呀,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甘锦生早想打断雷老太爷的话了,只是没敢,见有机会张口,自然不便放过,疾疾道:

“是的,老祖宗所言极是!锦生认为……”

雷老太爷摆摆手,不容他再说下去,自顾自地接着道:

“傅予之这东西心底下是把我当作蒋委员长一样恨的,只是不敢说罢了,如今做了日本人的伪市长,怕我手下的朋友和他作对——听说几天前伪市府的什么要员挨了黑枪,大约是疑到了我这个老祖宗头上了……”

“事情已弄清了,是戴雨农的人干的,当时我也在车上,没伤着我,只打伤了社会局的金昆仑,我正要向老祖宗禀报这事。”

老祖宗点点头:

“回头你与我细细说!我对傅予之说,我这老头子对弟子管教极严,断然不会容许他们这么胡来。当时我疑心是段三生的徒子徒孙们惹的事,没敢把胸脯拍得太响。后来听说你来了,便传你来见,为啥?就是要给你甘锦生扎台型嘛!让那东西晓得,老祖宗我是看重你甘锦生的,他傅予之不格外关照是不可以的。”

“是的,我看出来了,傅予之临走时狼狈得很呢!”

这时,家人进来禀报,说是段三生求见老太爷。

雷老太爷拂须沉吟了一声:

“叫段先生在东客厅稍候!”

甘锦生知道段三生也是大名鼎鼎的帮中闻人,虽说辈份在老太爷之下,势力也不可小觑,便试探着道:

“老祖宗太忙,锦生是不是改天再来请安?”

雷老太爷呷了口茶:

“不忙!不忙!天天都是如此。三生常来常往,你倒是不常来的,你说,把你要说的事都说完,我听着哩!”

甘锦生这才从枪击事件讲起,一古脑倒出了满腹苦水,说是那日若非托老祖宗洪福,只怕早已一命归天了。继而,又极委屈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与忧虑,鼓鼓的眼睛竟湿润得可以:

“老祖宗你是清楚的,沦陷那夜,日本人六路进城,烧杀抢掠,情况严重至极,不挂起各界维持总会的招牌欢迎日本人是不行的。况且,搞各界维持总会还是您老祖宗的授意,吴市长和中央断不能因此疑心我们的忠诚。我们既留下来就得负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城市财产,民众安全。若是我们躲在暗地里不露面,高尚倒是高尚了,S市的损失会更大,是不是?!您老更晓得,这两个月来时局动荡,傅予之疑心极重,处处与我作对,我不得不穷于应付,一俟安定下来,我能不向中央主动报告么?可戴先生的人竟玩了这一手!”

雷老太爷道:

“锦生呀,我说你这叫多虑了!吴市长和中央怎么说也不会疑惑你我的,上星期有个朋友去武汉,那边还带了话过来,要我们谨言慎行,作长期打算。枪击一事,情节我不清楚,可我想,雨农的人恐怕是要干金昆仑的,听说这个金昆仑不但是社会局长,还兼着维新市府的宣传处长,又是开追悼日本人的大法会,又是开什么名为反共实为反蒋的东亚动员会,太不像话了,雨农当然要收拾他!不说雨农了,就连段三生也看不下去呢,他就向我暗示过动手的意思,我装作没听懂,也就过去了。说实话,不管是雨农还是三生,谁收拾一下那个姓金的都是好事体!敲山震虎嘛!你当时恰在车上,赶巧了,雨农的人怕是不晓得吧?”

雷老太爷的话倒也有道理,那日去租界,他确是被金昆仑临时拖上的,同时被拖上的还有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杜立人后来留在一个华董家里谈起了别的事,没有一起回来,要是一起回来,自然也要吃上一场虚惊。那杜立人看来并不坏,出任伪职极为勉强,私下里经常唉声叹气,说是自己景仰文天祥,却做了洪承畴。

这话搁下不说了,他取出贴身装着的维新政府要情报告,双手捧着,呈给雷老太爷:

“老祖宗,傅予之和伪市府两个月来的重要情报都在这里,凡我知道的且又认为重要的,都逐日记下了,这几天整理了一下,还请老祖宗方便的时候托人带到武汉,转到那边,作为国府中央决策的参考。”

雷老太爷接过报告,放在桌上:

“你放心,这事我会安排人办好的!还有什么话要带过去,你也说说。”

甘锦生想了想:

“除奸我不反对,可我认为一来各机关要相互通气,以免误伤我地下工作同志;二来要除大恶大奸,像那傅予之便要尽快动手除掉,此人和我们作对已非一日,沦陷前便该处理的;其三,对一般汉奸还要区别对待,比如说像那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财政局长林炳江,哦,还有——当然,还有几个什么局长,主任的,都还不错,还算有点中国人的良心,日后或许还可联络,现在最好不要急于动手。”

雷老太爷点点头:

“你说的不错,有些人是可以先拢住的。搞掉他们,换一帮新汉奸上来说不定比他们还坏,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放一放的好!就是傅予之,我也主张先放一放!”

正说着,家人又来禀报,说是“东亚反共同盟会”方阿根求见。

雷老太爷头一摆:

“不见!”

家人鞠躬欲退出。

雷老太爷又问了一句:

“这人有啥事体?”

家人道:

“只说代表孟老夫子来的。”

雷老太爷想了想:

“叫他在门厅候着,搬只方凳给他坐!”

显而易见,雷老太爷对孟老夫子和方阿根都极不满意,家人退下好久,老太爷还黑着脸,方才的话题也忘了,径自点评起孟老夫子来:

“孟老夫子真是枉在江湖上混了一生,既无志气,又乏眼力,收罗的门徒都是方阿根之流的势利小人。方阿根那个‘同盟会’的顾问能做么?就不怕国府光复以后和你算账?!”

甘锦生道:

“好在这老夫子还没去做会长,据说日本人和方阿根把会长的缺留着就是等他松口就位的……”

雷老太爷道:

“那是我这老祖宗泼了冷水。”

看看雷老太爷实在繁忙得很,自己要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甘锦生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也没再留,身子欠了欠,做出欲起来的样子,唤了声:

“送客!”

家人应声进来,把他从后门送出了。

后门口停了一辆福特牌汽车,借着路灯可看清牌照,不是维新政府的,也不是租界哪个中立国领事馆的,而是西村特务机关的,牌照上的中文“西”字清清楚楚,两个日本人正从车肚子里钻出来。

心中一惊,以为西村手下的日本特务监视着自己或是雷老太爷,想想又觉着不对,若是监视,车没必要停在后门如此显眼的地方,也无必要于他走出后门时钻出来。回转身再看,两个日本人正和门役说着什么,心便放定了:西村机关的车与人皆与他甘锦生无关。

那必定与雷老太爷有关了!

不免生出崭新的惊疑:西村特务机关的人为何深夜来访?为何走后门?他们这是第几次来?这口口声声忠于中央、忠于蒋委员长的老祖宗究竟是人是鬼?抑或半人半鬼?设若老祖宗已由人变鬼换了门庭,他今日里送的要情报告岂不是自己的追命符?!

脚跟一软,差点儿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