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现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刺杀傅予之的行动方案在黄增翔区长的精心安排下准备付诸实施的时候,行动组长曹复黎率行动组主要骨干附逆投敌,出卖了司各特斯路二百一十三号区本部。除区长黄增翔和黄增翔直接掌握的两个长期潜伏组和几个单独联系的同志外,包括人事组长、情报组长和电台台长在内的本部人员大部被捕,十几个人牺牲,戴先生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军统在S区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王学诚被捕最具戏剧性。

周末下午,市警察局来了个电话,说袁局长召见,要王学诚去,王学诚便去了。一路上做着大头梦,以为那位傅府的田至仁先生真的通过市长傅予之,打通了袁柏村局长的关节,袁柏村要栽培他。还一厢情愿地想,若是袁柏村栽培他个分局局长什么的,接近傅家的机会就更多了,除傅方案执行起来会更顺利。

进了警察局,才发现事情不对,袁柏村的办公室里竟坐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曹复黎!曹复黎神色安然得很,极舒坦地依在沙发上,两腿高架着,和坐在对过的袁柏村聊天,一个着便装的人在踱步——那人是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当时他不知道。

他一进门,袁柏村先看见了,笑呵呵地站起来说:

“是大戏院警察所的王所长吧?”

未容他答话,曹复黎已道:

“哦,袁局长,西村机关长,还是我来介绍吧!这位也是我们行动组的,叫王学诚,警校特训高级班高材生,战后分到S区来的!”

他顿时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顶头上司会在伪警局长和日本特务机关长面前,把部下的老底一下子兜出来。

正发愣,西村机关长已走到面前,伸出了手:

“王先生,欢迎您向维新政府和大日本皇军自首投诚!”

什么,自首投诚?他向汉奸政府和日本人自首投诚了!这他妈的都是哪来的话!

没敢作声,机械地抓住西村的手握了握,表面上接受了被强加的投诚。

曹复黎站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道:

“西村先生,袁局长,我说的不错吧?只要你们用我的名义打个电话,王学诚就会来投诚的!不是我老曹吹牛,行动组的朋友只听我老曹一人的!黄增翔虽说是区长,却只不过挂个名罢了,谁也不买他的帐!我说的对不对?学诚老弟?”

王学诚真恨不得对曹复黎脸孔狠狠捶上一拳。这混账王八蛋自己附逆投敌不说,还拖累了他。

“我……我不知道是投诚,袁局长在电话里只……只说召见。”

曹复黎笑道:

“一样!一样!我这个上校组长都投诚了,你老弟会不跟我走么?我已和西村机关长、袁局长说了,你也算投诚!皇军和新政府不但不会治你的罪,还要委你重任呢!”

西村机关长道:

“是的,曹先生说的不错,皇军和新政府方面对你们能参加和平运动是非常欢迎的!”

袁柏村也说:

“你能主动来就好,就算投诚嘛!你若不来,皇军宪兵队就要派人去抓了,这样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我们也没法向老曹交待!老曹说代表你投诚,我们再抓像什么样子呀!”

王学诚这才明白,落个自首投诚的名义,倒是曹复黎帮了忙的,这人以为他在行动组,就一定是行动派的,也就一定会和他一起下水当汉奸。

“曹组长,这……这么说我们行动组的全投诚了?”

曹复黎呵呵大笑:

“何止行动组呀,除了黄增翔和少数一部分人外,咱S区同仁除了愿意找死的全投城了!不过,主动投诚的就我们行动组,人事组老金他们是被宪兵队抓去后,吃了点苦头才过来的。”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不明白,我们能不能,呃,能不能先单独谈谈?”

曹复黎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

袁柏村不敢作主,也去看西村。

西村略一沉思,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好!给你们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和袁局长和你们继续谈。”

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都出去了,局长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曹复黎。

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干掉曹复黎,这个混账上司太不要脸,身负除奸重任,却甘心认贼作父去当汉奸,自己干了他,既可除去一害,又可保全名节。

转念一想,觉着不现实,他现在是在维新政府的警察局里,四处都是汉奸政府的人,自己又没带枪,即便拼着一死干了,只怕也不会成功。再说,S区已被严重破坏,就是杀了一个曹复黎,也无补大局。目前首要的问题不是呈一时义气,再搭上一条命,而是利用曹复黎对自己的信任和迫切求功的心理,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对曹复黎来说,他王学诚只是个初出山门的小人物,不论是在戴先生手下,还是在日本人手下,都不会对曹复黎构成威胁;再者,曹复黎的冤家对头黄增翔还没落网,这家伙不会甘心,一定想通过他捕获黄增翔。他可以怀疑曹复黎保他投诚不怀好意,但决不怀疑曹复黎抓捕黄增翔的决心,就是冲着这一点,曹复黎也得马上恢复他的自由。

黄、曹两派的人马互相监视。那次和黄增翔秘密见面后,曹复黎没多久就知道了,曾派人找过他两次,他都躲着没见。当时他还以为曹复黎不管和黄增翔有多大的矛盾,尚不至于向日本人告密。当然,更没想到他会率自己的人马投敌。现在看来,他是太幼稚了,把复杂的斗争看得太简单了。

果然,曹复黎没开始介绍情况,先破口大骂了黄增翔一通:

“姓黄的真不是东西!凡有好处的事,他都要插上一手,自己没能耐,却尽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老子今天率弟兄们走这步棋,全是黄增翔狗东西逼的!”

“他怎么逼你?”

“这事你和周远山应该最清楚!他妈的,S市的局面打不开,他怕见戴先生,便插手我们的事!”

“你是指刺杀傅予之的事吧?”

“对!我知道不是你老弟主动找他的,是他派人找的你,还给你许了愿,要连升三级!我他妈能理解你小老弟捞身价资本的心情,却不能原谅这老混账!”

王学诚笑了笑:

“我对他也是应付,曹组长,您是知道的,我和周远山对黄区长也颇多不满。”

曹复黎点点头:

“这我知道,要不,我不会把什么都跟你们说的。知晓你老弟和黄增翔见面后,我派人找过你,偏没见着。当时,我不知你是应付,真怕你受了那老家伙的骗,为他卖命去了呢!”

“因此,你便率行动组投……投了诚?”

“是的,你老弟别以为我糊涂,我心里明白得很!黄增翔除傅的行动无论成功、失败,对我们弟兄都没好处。成功了,他是功臣,戴先生非但不会撤他的差,还会奖赏他,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狗东西在戴先生面前歪歪嘴,我们吃不了要兜着走,若是再来个密电,叫我到香港、武汉去,你老弟想,我去不去?若是去,还回得来么?就冲着对功臣区长抗命这一条,不吃处罚才怪呢!”

“我说了,我只是应付,他找了我,我不应付不行,好歹他是区长!”

“就算你是应付,除傅不成功,这结果依然不好!狗东西无法向戴先生交差,就不会去见戴先生,他不去见戴先生便是抗命,戴先生更不会饶他,他唯一可走的路只有出卖我们,投靠日本人,而他要是先走了这一步,咱们就都成阶下囚了!”

王学诚一惊,脱口道:

“决不会,在我面前他还骂你没信仰呢!”

曹复黎冷冷一笑:

“他黄增翔又有什么信仰?还不一样有奶就是娘!不相信,我和你打个赌,只要他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用不着动刑马上倒戈!赌不赌?大洋一百块,反正咱们用不多久就会和这位区长大人见面了!”

王学诚心里凉嗖嗖的,细细回忆一下黄增翔的言行举止,竟没记起什么象征信仰的东西,无形中认可了曹复黎的分析。

曹复黎继续说:

“干我们这行的,说到底就是人家的工具,别认为有多了不起,不过是个杀人工具,你刚出道,许多事不清楚,我老曹可是清清楚楚。早几年杀共产党,杀反对蒋先生的左倾分子,光倒在我枪口下的就有十几个,那名字我不说了,说了准吓你一跳。如今,联共抗日了,又叫我们杀汉奸,再过一阵子,没准又和今天的汉奸联合了,再换个目标,去杀别的什么人,信仰,信他妈什么仰啊!”

王学诚想说,杀汉奸和杀共产党毕竟不同,可话到嘴边没敢说,心里明白,现在不是自由讨论问题的时候。

曹复黎以为王学诚被说服了,话题一转: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就是没有黄增翔作对,我们也该改换门庭了。老百姓不知道,我们应该知道,咱们中国根本不是人家日本的对手,既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咱何必硬要提心吊胆地和人家作对呢?何不干脆过来做一番事情呢?!找老袁联系时,我就想过了,维新政府还没有类似戴先生的这种机关,咱们先过来就是开山门的祖宗,没准日后你我都会成为戴先生一样的大人物,你说是不是?”

王学诚勉强点了点头。

“现在一切都和你说明了,只问你小老弟干不干吧,不干也没关系,我会对老袁和日本人说,放你回浙江老家。要是干呢,日后还得像从前一样,听我们调度。”

怎能说不干?不干是绝对回不了浙江老家的,面前这个姓曹的心狠手辣,为一己私利可以置S区这么多地下同志的生死于不顾,如何会顾到他这条年轻的生命;更何况日本人和汉奸政府也并不仁慈。

当场表明了态度:

“曹组长,我干,跟你干!”

曹复黎很高兴:

“那好,那你就算在西村机关、袁局长这里挂号投诚了,回头要在一张誓词书上按手印的。”

“我按。”

为了迷惑曹复黎,获取信任,又问:

“只是……只是曹组长,过来以后,这级别职位,不知人家有没什么说法?”

曹复黎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

“小老弟呀,日本人和维新政府是不会亏待咱们的!至少每个升两级,干得好,另有奖赏!你想想,不让人家日本人和新政府费心,咱们全过来了,消除了人家的心头大患不说,日后还要帮他们去对付国共奸匪,人家会怠慢咱么!”

“倒也是。”

曹复黎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和平同志了,进一步道:

“我们眼下的重要任务,就是尽快抓住黄增翔——赶在狗东西来自首前抓住。这狗东西有可能来自首。”

“把黄增翔干掉不是更好吗?”

“不行,日本人不答应,非要活的,再说,狗东西毕竟做过我们的区长,咱也得讲点仁义!”

曹复黎讲仁义,实在是天大的笑话,看来关键的问题是日本人不准杀,曹复黎想杀也杀不了。曹复黎要赶在黄增翔自首前抓获黄增翔目的很清楚,变黄增翔的自首为被俘,向日本人邀功请赏,同时,也一劳永逸地将黄增翔压在自己下面。

“要抓黄增翔,离不开你老弟,我估计这家伙最近还要派人和你联系的,想自首投诚,他会先找你了解我和行动组朋友的情况;若是想继续为戴先生效力,打傅予之的主意,也须找你,是不是?”

王学诚点了点头:

“可能吧!”

“所以,你老弟今天的投诚是极秘密的,除了西村、老袁和我,无第四者知道,过后,你还回大戏院警察所去,候他的大驾!”

“他若不来呢?”

“我们还要通过其他途径搜捕,西村机关、日本宪兵大队、市警局和我们密切合作!”

“我曾到他的住所去过一次,因天黑,加上对租界地形不熟,便没搞清楚。”

“他早不在那地方了,黄增翔十分狡猾,有许多单线联系点,现在漏网的就是他和这些秘密点上的人,我估计不会超过五个!”

正说到这里,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进来了。

袁柏村道:

“看来你们谈得不错!”

曹复黎笑了笑: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这位小老弟要竭诚为维新政府工作了,我们拟定的捕黄计划,王学诚完全赞同!”

西村却说:

“不仅仅是个黄增翔,要做的事情很多,有情报证明,国民党地下党部和共党组织还在活动,我们必须予以严厉及时地打击。”

曹复黎自信地道:

“只要抓住黄增翔,国民党地下党部就会有线索,而破获了国民党地下党部,共党组织必将暴露。”

袁柏村点点头:

“不错!最近还有消息说,宋子文手下某要员将秘密潜入我市,和共匪武装分子谈判其匪部饷项拨发问题。如果我们能在此之前抓住黄增翔,掌握住国民党地下党部的情况,就有可能将那位要员和共匪武装头目一举擒获!”

王学诚又是一惊,事情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曹复黎的投敌不仅仅破坏了军统S区,闹不好还将全面摧毁S市国共两党地下组织和他们领导的救亡工作。黄增翔的问题是关乎未来抗日大局的一个关键问题,此人被捕投敌,或者主动投敌,都将带来灾难性后果。

继而又想到,事态的发展也把他推到了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重要位置上,他在这危亡时刻忠于国家、民族,力挽狂澜,必定会一举成名。

他可以促使黄增翔离开S市,也可以于黄增翔流露附逆情绪时击毙此人,完全斩断黄增翔和S市党国要员的联系,这样做并无太大的风险,事成之后,逃出S市,他王学诚是党国功臣,民族英雄,即便事败走不掉,也无大碍。他知道曹复黎的心思。曹复黎对黄增翔恨之入骨,他击毙黄增翔虽说不对日本人的心思,却对曹复黎心思,曹复黎会力保他渡过难关。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内心激动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做出一副受命于人的模样,听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局长训示。

西村和袁局长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虽说急于对付地下反抗活动,却并没忘记首先稳住自己的阵脚。

西村明确地训示曹复黎,对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全部附逆人员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甄别整训,对有理由怀疑其忠诚者,要予以清除,决不能在内部留下隐患。

曹复黎极感到意外,颇有受了污辱的感觉,脸上的得意瞬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袁柏村似乎看出了这一点:

“这不是针对你老曹的,你老曹若是信不过我们,不会主动来找我联系。我和西村机关长商量过了,甄别整训期间,你老兄和这位王先生都是自由的,另外几位参与搜捕黄增翔的行动组朋友也是自由的。”

这自由无疑要打问号,只怕这期间稍有不慎,面前这位西村机关长就会没收他的自由。

险棋已在脚下,第三种、第四种可能也会有的,他也许会在行动中暴露,失却自由,乃至倒在日伪军警的枪下;也许会被黄增翔他们误解,以通敌的罪名死在自己人手里。大幸必定伴有大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