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宏贞教授是突然出现在阁楼上的,事先庄奉贤既未听到楼梯响,也没听到敲门声。时间大约是八点左右,离就寝还早,奶黄色的房门没插,虚掩着,苏宏贞教授轻轻地一推,房门就开了,庄奉贤回转身便看见了苏宏贞那忧郁的面孔。

苏宏贞一开始没把真实意图流露出来,只说随便看看,还很关切地询问了一下庄奉贤的伤势,嘱咐庄奉贤安心养伤,不要太着急,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据苏宏贞说,伪维新政府和租界方面,他都有相熟的朋友,必要的证明文件是能弄到手的,只要伤养得差不多了,他随时都可以把他们送出S市,去香港、去重庆都行。又说,维新政府并非铁板一块,良知未泯的中国人还是有的,就是伪市长傅予之也只是表面上应付日本,骨子里仍是想为中国民众做些好事的。

庄奉贤默默地听着,没作声。

“不过,日本人军事占领的现实我们还是要正视的,无意义又无价值的冒险,我们不能提倡,也不能怂恿,明明知道面前是块石头,我们何必要拿鸡蛋去碰呢?庄旅长、汪副官,你们说是不是?”

庄奉贤实在不明白苏宏贞这话的意思,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郁郁不乐地问:

“苏教授,是不是我们在这里给您和家人带来了什么不便?”

苏宏贞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我敢接纳你们,就敢负责任。即便有了麻烦,也不会怪你们。我想讲的是,处于这种困境,我们万不可自己去冒险,或唆使别人去冒险了!”

汪小江很困惑:

“自从沦陷那夜来到这里,我们连院门都没出过,冒险从何谈起?”

苏宏贞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刚刚出版的《新晚报》来,放到桌上:

“庄旅长,汪副官,你们自己看吧!”

庄奉贤拿过报纸,搭眼便在头版报头下面看见了维新政府第一百三十号训令,内容是关于开征各项捐税的。

训令字号很大,且加了边框。

训令下方是原有捐税和新设捐税一览表,几乎占据了报纸头版的大部版面。

庄奉贤没细看,把报纸一合,问:

“苏教授,您该不是怀疑我和汪副官挑动市民抗税抗捐吧?”

苏宏贞一怔:

“你们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庄奉贤摇了摇头:

“不知道,真有人抗税抗捐,也与我们无关!”

“不是抗捐,你……你看这里!喏,这条消息!”

庄奉贤这才注意到,头版右下角还有条小消息,标题是:

“奸匪滋事,欧罗巴垂幅,警局震怒,立时起戒严。”

消息称:

本日中午一时许,位于闹市中心之欧罗巴大饭店楼上突悬下白布一帧,上书‘打倒××强盗’,‘打倒××政府’等语,围观者如堵,场面甚为奇特。政府当局事先无所防范,围观者也未及时报警,竟使该巨幅悬于欧罗巴楼壁达半小时之久。后当值警官孙某察觉,向皇军宪兵大队和市警局报告,方由宪兵大队和警局派出干员,驱散围观市民,进入欧罗巴饭店取下垂幅。三时,市警局袁局长下令戒严,捉滋事奸匪,现已有十数人涉嫌被拘,有关内幕情节,本报还将陆续披露,读者诸君可拭目待之。

庄奉贤看毕,放下报纸,情不自禁地道:

“干得漂亮!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的人是了不起的英雄,我这个国军旅长自愧不如!”

苏宏贞阴阴地道:

“这是冒险!一条标语,几句口号能改变日本人军事占领的局面么?能改变本市中国民众的处境么?”

汪小江道:

“虽一时不能改变什么,却是能警策民众的。有人敢这么干,就证明人心还没死绝,S市、中国都大有指望!”

苏宏贞火了:

“但是,为这事已有十几人被捕,细究下去,只怕我们在租界也不得安生!”

庄奉贤很奇怪: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苏宏贞颓丧地道:

“那匹白布在我们楼下客厅出现过,我亲眼看到的!当时我没想到苏萍会……会这么不要命的乱来!”

庄奉贤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会是二小姐么!她……她怎么可能一个人把这么重的一匹白布从欧罗巴楼悬挂下来……”

“还有人帮忙。”

“会是谁?”

苏宏贞苦笑道:

“你们真不知道?”

庄奉贤正经作色地道:

“苏教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对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不用您提醒,我们也会劝阻的!”

苏宏贞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

“苏教授,您想想,我们在您府上养伤,已给您带来了许多不便,如何会怂恿苏萍小姐再干这种事呢?她闯下祸,对您不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唯一请她做过的事,是帮我们联络雷德路的中国军人营,了解那里七七三旅弟兄的情况,通信地址还不是这里,是苏小姐一个朋友的家!”

苏宏贞脸色更阴暗了:

“怎么?你们还让她联络过军人营?这……这更容易出乱子!倘或租界当局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我……我倒霉不说,你……你们也要被捉进军人营去的!”

庄奉贤这时已悟到,现在的苏宏贞,已不是沦陷那夜的苏宏贞了,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大学者想卸包袱。

于是,便把话挑明了:

“苏教授,我和汪副官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实在不愿再拖累您和苏萍小姐了,我们已做好了随时离开这里的准备,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雷德路军人营的消息,我身为七七三旅的旅长对军人营的弟兄有一份责任!”

苏宏贞讷讷地道:

“你……你们不要误会,我决没有赶你们走的意思!决……决没有!”

庄奉贤道:

“早走晚走,我们毕竟是要走的,现在苏小姐又干出了这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更得早点离开了!另外,为苏小姐的安全计,苏教授也要考虑让小姐离开一个时期,避避风头。”

苏宏贞道:

“直到现在我还没见到她!想打个电话给市长傅予之,问问被捕的人中有没有她,又不能,打电话等于自投罗网!”

庄奉贤道:

“是的,这电话不能打!”

又把《新晚报》细细看了一下:

“估计苏萍小姐不会被捕,您看,消息中只提了一句:‘已有十数人涉嫌被拘。’时间是在三时戒严以后,就是说悬挂标语时根本没人被捕。再说,若真是那十余人中有苏小姐,凭教授的声望地位,早就有人来这里通报消息了!”

苏宏贞脸色好看了些:

“有些道理!”

庄奉贤又道:

“等等看吧,或许一会儿就会回来。”

快十点钟,苏萍终于回来了,庄奉贤听到苏萍在楼下客厅和父亲苏宏贞高声说话,似乎还吵了几句,后来,苏萍“登登”地上了楼,冲进了他们阁楼上的房间。

从苏萍兴奋的脸孔上,一切都得以证明了,欧罗巴饭店的悬幅事件是她一手制造的。

果然不错,苏萍激动地说:

“是我们干的!我们认为即便为此献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它就像你们国军坚守洋浦港一样,是打仗!”

庄奉贤道:

“比我们打仗更英勇!就凭着今天的这桩壮举,这座陷落的城市和市民便永远忘不了你!”

苏萍呜呜咽咽地哭了。

庄奉贤感动地想,一个弱女子都如此英勇地走向了抵抗的战场,他这个本来就担负着守土抗敌之责的国军旅长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全旅官兵在洋浦港战至最后一刻,正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和全旅官兵应引以自豪的事情,否则,今日便无颜以对这位勇敢的小姐了。

苏萍却噙着泪说:

“是国军将士牺牲到底的精神鼓励了我们,如果沦陷那夜我和汤祖根都不在洋浦港,也许我们抗敌的决心无此坚定。害怕,自然都是害怕的,但每每想到为保卫我们而倒在阵地上的官兵们,就觉着非得干点什么不可!不能让世人感到,国军拼死保卫的是座没骨气的城市!没良心的城市!S市陷落,S市的良心不该陷落,反抗的骨气不该丧失!”

庄奉贤庄严地道:

“苏萍小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这番话——以一个决死抗日的中国军人的名义!我还要在返回军部以后,把你的话转告参加过S市保卫战的官兵们,让他们都明白,在他们转进之后,在日本强盗的屠刀下S市没有屈服!”

接下来,庄奉贤才问苏萍,何以搞到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苏萍道:

“不是遇到了麻烦,而是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把和我一起干这件事的朋友送出了S市。鬼子汉奸只要抓不到这个朋友,线索就断了,永远也不可能追查到我头上来!”

汪小江问:

“你父亲知道么?”

苏萍道:

“我已和他说过了,我那位朋友他也是认识的。”

庄奉贤想了想:

“为防万一,你自己是不是也躲一躲?”

苏萍摇摇头道:

“不!用不着!再说,这里还有你们,我独自一人走了,留你们在这儿也不放心!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父亲的态度变化越来越大了,和奸、汉奸朋友不断地来,有一次伪市长傅老头子还把电话挂到了我们家里。”

这些情况庄奉贤已有耳闻,苏多甚至说过,傅老头子要她父亲做副市长。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这种时候,苏宏贞还掩护着他们,按一般常理很难加以解释,如果说苏宏贞是有骨气而讲良心的中国人,他不该和那帮汉奸打得火热,和伪市长傅予之眉来眼去。反之,如果他决心下水当汉奸,则又没必要冒风险收藏现役国军军官。

这人是个谜。

也许,苏宏贞还在看风向,看看汉奸政府有无长命百岁的可能,如有可能,便卖身投靠,无可能,便忠于自己的良心。也许,苏宏贞是看在热心抗日的女儿苏萍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们。这两种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预示着危险。

这地方决不能再呆下去了。

“苏萍小姐,你要出去避一避风头,我们也离开这里,方才,我已和你父亲说过了!”

苏萍并不感到惊讶,只是说:

“可雷德路军人营李子龙副旅长他们还没有消息,我前天才去那位朋友康安娜家探问过,军人营没有任何信件寄过来,我看,是不是再等两天?”

庄奉贤想了想:

“可以!你父亲给我们联系出走的事,也要用几天时间的,只是——只是这几天欧罗巴悬幅之事会不会暴露?”

苏萍再次很有信心地道:

“不会暴露,绝对不会!我说过,线索已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