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守使早年做大清协统时就听说过卜守茹的芳名和传闻,知道卜守茹虽道出身寒微,却颇有些姿色,以妾身进了马家,却又生性孤傲,敢和马家分庭抗礼,就想见见。

说来也巧,恰在这年秋里,刘镇守使老父死了,刘镇守使要大办丧事,这就有了机缘。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说,丧事由马记老号承办才好,马记老号最会办丧事,轿夫使轿平稳,过世老大人不会受惊,将军和后人才能更发达。

刘镇守使不睬,硬没用马记老号的轿子,亲点了卜家新号,且要卜守茹前来镇守使署就此面商。

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里,刘镇守使升了中将师长后的事。

那年春里极是反常,时令刚过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着一身素旗袍,系一袭红斗篷,到镇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顶蓝呢轿。

麻五爷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轿。

一路上有许多帮门的弟兄跟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

因着头一回去见刘镇守使,卜守茹心里惴惴的,总是不安,极怕有何不妥,坏了自己和刘镇守使的这笔大买卖。

刘镇守使刚升了师长,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父的丧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场的,粗算一下,动上千乘轿,以每乘轿子八百文计,就有不少银子好赚。

事情若是办得好,丧家总还有赏。

更重要的是,刘镇守使家的丧事办好了,新号的牌子也就跟着响了,马记老号包揽全城丧事的局面就会因此改观。

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转眼到得东城老街上,离镇守使署只里把路了,更觉着不踏实,卜守茹便让轿落了,进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去看棺木,实是为了静自己的心。

在铺里转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还算利索,卜守茹才又上了轿。

上轿后,仍免不了左思右想,这一来便发现了新问题:担心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在镇守使署出丑,坏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轿,吩咐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回去。

麻五爷不愿,说是一起见刘镇守使最好,一人说不清的事,两人自能说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要陪她去见刘镇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觉着五爷和他的弟兄不顺眼,就板起粉脸坚持要麻五爷回去。

麻五爷不甚高兴,可还是听了卜守茹劝,回去了。

卜守茹记得清楚,四抬蓝呢轿飘进镇守使署时是傍晚,夕阳的白光映在门口兵士的枪上和脸上,使得兵士和枪更显威严。

紧张自不必说,几个兵士枪一横,喝令卜守茹下轿时,卜守茹心跳得实是狂乱。

好在兵士还客气,得知卜守茹是奉刘镇守使之命来见,枪放下了,其中一个兵还引着卜守茹去见了刘镇守使。

刘镇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斜挎着把带红穗的大洋刀。卜守茹进门时,刘镇守使正和一个当官的说话,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马靴踩出咔咔的响声。

见卜守茹进来,刘镇守使愣了一下,把那当官的打发走了,要卜守茹坐,还让手下的兵拿了点心,沏了茶。

双双坐下后,刘镇守使盯着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真俊。”

卜守茹心里慌,又想掩钸,就半个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头看着刘镇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齿笑,后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盖,撩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

刘镇守使又说:

“怪不得咱石城的轿这么好,却原来是有你这么个俊女子在弄轿呀!”

卜守茹记挂着将要开张的大生意,便道:

“城里的轿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还……还有马家老号呢!往……往日城里的丧事都是马家老号包办的。这……这回将军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将军把事办好,也……也不辜负将军的抬举……”

刘镇守使手一摆,极和气地说:

“抬举啥呀?!我只是想见见你。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总觉着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轿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户门里和人家对着弄就益发奇了。”

卜守茹见刘镇守使很随和,心中的紧张消退了些,抬头瞅了刘镇守使一眼,笑道:

“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轿,我是起小在轿行长大的,不弄轿还能弄啥?难不成也像将军你似的,去弄枪?”

刘镇守使也笑,边笑边摇头:

“轿和枪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扬:

“准说不是女人弄的?我不就弄到今日了么?”

刘镇守使道:

“所以我说你是奇女子嘛!你志趣实是不凡,敢破陈规,敢反常情,真少见哩。”

卜守茹说:

“破啥陈规?反啥常情?我才没想过呢!我要真像将军你说的那样敢反这反那,不早就把马二爷宰了!”

刘镇守使哈哈大笑:

“真能被你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份!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

“其实……其实我不敢。”

刘镇守使问:

“是怕我治你的罪么?”

卜守茹道:

“你不治我的罪我……我也不敢。”

刘镇守使说:

“你终是女人,心还是善的。”

卜守茹头一昂,辩道:

“也不太善,谁欺我,我也会去斗。”

言毕,又瞅着刘镇守使,说了句:

“你是将军,武艺一定好,赶明儿,你……你教我两手,碰到谁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刘镇守使大笑道:

“我可不敢教你,你要真会了两手,只怕我这做师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连连摆着手:

“不揍你,不揍你,你别怕。”

刘镇守使益发乐不可支:

“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

又说:

“我真想不出你这俊女子打架时是啥模样……”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再无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见面,倒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刘镇守使,连请卜守茹来的初衷都忘了,只一味和卜守茹说笑调情,卜守茹几次谈到丧事的安排,刘镇守使也马上岔开,只说日后再谈,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强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刘镇守使兴致仍高,就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

卜守茹那当儿已看出了刘镇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喝酒时,刘镇守使已不老实了,又夸卜守茹俊,说是相见恨晚,说着说着,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摸了上边摸下边。

卜守茹说:

“要是会两手,这会儿就用上了。”

刘镇守使笑道:

“那也没用,我还有枪呢。”

卜守茹立马想到自己受过的凌辱,恼了,把刘镇守使一把推开:

“那你快去拿!”

刘镇守使只一怔,手又摸了上来:

“我拿枪干啥?不把你吓坏了!”

卜守茹道:

“你真敢拿枪对着我,我就和你拼!”

刘镇守使讨好说:

“我拿枪来也是给你的,你烦了就毙我。”

卜守茹哼了一声:

“真的?”

刘镇守使真就把枪掏了出来:

“给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说过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卜守茹接过枪看了看,放下了:

“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杀人。”

刘镇守使大笑道:

“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没作声,刘镇守使便以为卜守茹默认了……

这晚的酒喝得漫长,刘镇守使尽管动手动脚,却终还算有些规矩,也体恤人,因卜守茹身上正来着,便没和卜守茹做那事。

这是与麻五爷不同的,麻五爷蛮,想做便做,才不管来不来呢。

刘镇守使不这样,就给卜守茹多少留下了点好感。

因着那份好感,卜守茹在为刘镇守使的父亲做完丧事后,又应刘镇守使之邀,到镇守使署来了,陪刘镇守使喝酒谈天。听刘镇守使谈,自己也谈,谈倒在麻石道上的父亲,谈老而无用的马二爷,谈马二爷当年对她的凌辱,谈到伤心处还落了泪。

卜守茹一落泪,刘镇守使便难过。

刘镇守使文武双全,自比岳武穆,某一日难过之余,为卜守茹做诗一首,号称《新长恨歌》。

歌曰:

夜月楼台满,石城桃面多。

世人皆梦寝,娥娘轿已过。

凄然声声叹,哀颜粉黛落。

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傲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抿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得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

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得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忆的。

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又受马二爷凌辱,实在是太委屈了。

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五十二,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那当儿刘镇守使还没有九个姨太太。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公然离了马家落不到家产。

打从那年巴哥哥出走后,她心里再没和哪个男人真好过,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愿让刘镇守使套上哩——就算对刘镇守使有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

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

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

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

唯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

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

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的魂不守舍了,不说不想觅封侯,就连该干的正事都忘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作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

“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辙。”

老师爷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

“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辙,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辙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

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

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娇娘总相伴,

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上,

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

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

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意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就更不敢怠慢了。

于是,卜守茹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杂种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应许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整个像条赖狗,还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

诗却做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的价钱。

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

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

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的红白喜事。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惭形秽,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且不惜多付力资。而马二爷则日渐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烟,一门心思早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出一派败相,自是难招来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轿。

后来,还有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到“万乘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