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马二爷终究是伺弄了一辈子轿子的,轿行、轿子早已成了马二爷生命的依托。故尔,马二爷对“万乘兴”的兴盛和自家马记老号的衰败实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后的岁月里,马二爷还是拄着拐棍挣扎着从烟榻上爬起来了。

也直到这时候,马二爷才终于承认了这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和这革命造出来的民国镇守使。

马二爷要振兴自己的轿业,不承认民国的镇守使是不行的。

民国的镇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那权势像似比邓老大人还大。当年的邓老大人没兵权,且还要受江防会办府的节制,民国的这位刘镇守使以中将师长的身份主持着一城军政,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卜守茹便发达了,发达得让马二爷眼红。

这贱货咋样贴上刘镇守使的,马二爷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卖弄风骚无疑。

每每看到镇守使署的副官、护兵来接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吃酒、听戏,马二爷常会目送着卜守茹远去的背影瞎揣摩:这贱货兴许又要去和刘镇守使上床了。

那当儿,马二爷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从心,便对这种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气卜守茹去和刘镇守使睡,只气卜守茹仗着刘镇守使和他作对,把个“万乘兴”生意搞得这般红火,把他马记老号的主顾都夺走了。

还恨自己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啥风骚可供卖弄。

后来,一下子开了窍,才又想到,卜守茹终在名义上是他的小妾,他与其让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里送人情,还给他添累,倒不如他来做这人情了。他马二爷实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给刘镇守使,让刘镇守使记他一笔深长而久远的情分。

这样做的好处极明显,一来永远的从马家门里除却了一个祸害;二来又笼络了刘镇守使——就算刘镇守使日后不能帮他,至少不会害他;三来也就给卜守茹这野马戴上了铁笼头。

马二爷认定,刘镇守使气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闲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刘镇守使的姨太太,刘镇守使断然不会再让这贱货依然这样抛头露面满世界弄轿,没准会一把将卜守茹的“万乘兴”都掠到自己手里。

这一来,卜守茹就完了。

马二爷宁可对刘镇守使拱手认栽,却不能败在卜守茹手下。

一个女人,又是给他做了小妾的,断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实在是个好念头。

这好念头让马二爷激动不已。

马二爷便抽着大烟日思夜想——想着咋把这极难说的话去和刘镇守使说开?马二爷自己是不好去说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给人家,还赔着笑脸,马二爷做不出,就算是承认了革命,和这革命造出的刘镇守使,也仍还是做不出的。

让麻五爷去说也不行,一者麻五爷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后马二爷也再不和这混账东西多来往了。

万般无奈,马二爷才极不情愿地去和贴心家人刘四商量了。

刘四听罢马二爷的述说便道:

“嘿,我的个爷来,你真是糊涂!这种事哪用得着找别人?您老不要卜守茹还不好办?一纸休书就把她打发了!”

马二爷说:“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这贱货和刘镇守使,这一来,倒像是我容不得这贱货了……”

刘四道:“那也好办,您老只要当面把这话里的意思和卜守茹说透,卜守茹也自会去和刘镇守使说的!”

也只得这么办了。

又想了几日,马二爷自认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决定正式去和卜守茹开谈。

开谈这日,马二爷让厨子做了不少菜,还破例亲自给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马二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觉得很愕然,盯着一桌子酒和菜不动筷子,不冷不热地问马二爷:

“今日是咋啦?为姑奶奶的‘万乘兴’庆贺么?”

马二爷强作笑脸道:“就算是为你庆贺吧!”

卜守茹说:“好,既是为我庆贺,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罢,卜守茹把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

马二爷又给卜守茹把酒酌上了,话也说得动人:

“守茹呀,打从进到马家门里,这许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里都知道,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爷给你赔个不是吧!”

卜守茹这时警觉了——没想到马二爷把她送给刘镇守使的坏心思,只想到马二爷在酒里做了手脚,便狐疑地瞅着酒杯问:

“二爷,你莫不是要算计我吧?”

马二爷笑道:

“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刘镇守使做靠山,谁还敢算计你?”

卜守茹说:“你莫提刘镇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轿,我们本是不相干的!”

马二爷道:“不相干,刘镇守使咋给你的轿号写字题诗?咋老派人来接你去吃酒、听戏?”

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了当年那场凌辱,以为马二爷要拿这事做文章,便站起来说:

“咋?疑上刘镇守使了?是不是还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马二爷忙道:“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是想开了,哪还多问过你的事?!”

卜守茹不作声了。

马二爷自己喝起了酒,边喝边说:

“不过,今日为着你,我倒要管一回闲事哩。”

卜守茹不知马二爷要管啥闲事,益发糊涂了。

马二爷接着说:

“我已是风烛残年了,用你咒我的话说,是手扒着棺材沿了,或许再没几年活头。可你呢,正年轻,好日子还长,我就想放你一条生路。”

卜守茹惊问道:“啥……啥生路?”

马二爷苦苦一笑说:“你和刘镇守使的事,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这些日子我常想,刘镇守使不是麻五爷,人靠得住,又有权势,和你倒正是一对。你们与其瞒着我,这般私下往来,倒不如干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惊得更很:

“马二,你……你莫不是疯了?”

马二爷道:

“我没疯,我是想了许久,才和你说这话的。这样好,这样一来成全了你们,二来我这门里也肃静了。”

卜守茹呆了。

马二爷又道:

“只是咱得好说好散,过去那些冤仇都别再记了,彼此都多想想人家的好处。这阵子我就常想你的好处,你不管咋说,终是给我生了个儿子。”

卜守茹这才回过神说:

“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处……”

马二爷叹了口气:

“我现在有这份心意放你的生,还不算好处么?”

卜守茹决不相信马二爷这么做是发善心,紧盯马二爷的一张老脸,陷入了久久地思索——

这老东西此举意图何在?是为了割断她和儿子天赐的亲子之情,还是仅仅为了讨好刘镇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后夺了自己的轿号?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为进?

马二爷的老脸阴沉着,脸上没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从马二爷脸上移开去,心里冷冷一笑,也不愿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刘镇守使瞄上时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刘镇守使那做姨太太,也不离开马家。现在,不管老东西咋想,她都不走。老东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离开马家大门。

于是,卜守茹便说:

“二爷,你这好处我却消受不了,不说人家刘镇守使和我没那层关系,就算是真有那层关系,我仍是不能离了您老的。我若是真离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骂么?”

马二爷道:

“我都不怕人家骂,你还怕啥?”

卜守茹笑道:

“那我也不能这样做,不看你,我还得看天赐呢!”

马二爷说:

“天赐是我的儿子,你走了,还有我。”

卜守茹很和气地问:

“你若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天赐咋办?这么多轿号咋办?还不都得靠我来收拾么?”

马二爷真没想到卜守茹会赖在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后来收拾他的轿号,心里很气,却又有口说不出。

卜守茹偏又说:

“二爷,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话既说到了这一步,咱干脆再挑明点说,你眼见着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现在就把马记老号的那些轿交给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个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没亏了他,给盖了三间大瓦屋,买了一房新家具不说,每年还送不少钱给他花……”

这口气简直是在给马二爷一生的事业发丧了!

马二爷再也听不下去,酒杯往地下一摔,恨恨地离开酒桌走了。

直到这时,马二爷才明白,当年为气卜大爷而纳卜守茹做妾是多么愚蠢!逞着胜利者的一时意气,把这贱货聘进门容易,现在想送出门就难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脸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势只怕是不把马家彻底搞败掉,便没个完结了。

卜守茹这边弄不通,马二爷才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打起了刘镇守使的主意。让马记老号的管事们月月给镇守使署多出差轿,还花钱笼络镇守使署的副官们,想方设法要和刘镇守使见上一面。

卜守茹想见刘镇守使容易,马二爷要见就难。

四下里托人,疏通了三个月,终于轮上了一次刘镇守使主持的商界绅耆谈话会,马二爷兴冲冲地去了。可在谈话会上刘镇守使只要绅耆们为他的弟兄捐饷,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马二爷带头认了二百两银子的捐,刘镇守使仍没注意到马二爷的存在。

到得散了会,马二爷挤到刘镇守使面前,刘镇守使才打着官腔说了句:

“很好,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银子很好。”

马二爷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刘镇守使却已在一帮卫兵副官的簇拥下,转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亲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这事后,又笑他:

“二爷呀,你实在是财大气粗呢!我这‘万乘兴’代刘镇守使办捐,也才捐了五十两,您老真气派,一捐就是二百两。”

马二爷气昏了,当场栽倒在地,嗣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从床上爬起来后,马二爷再也离不开拐棍了——往日只是出门时拄,现在,在院里、房里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会分不出白日黑夜。

这时,马二爷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了儿子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