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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潘建平秘书杨维仁和市委组织部的几个科长到东江泡温泉,经过白云境内的国道,杨维仁给韩江林打电话,告诉他们的行踪。韩江林因为有事还在南江,对杨维仁说马上赶回白云安排晚饭,叫杨维仁泡过温泉便赶回白云。杨维仁说,晚饭不用操心,东江市委杨书记在温泉安排了甲鱼。

    领导秘书和组织部干部出游,县委书记亲自接待,自己一个小小镇长自然与县委书记不在同一个层次上。韩江林玩笑道,白云没有甲鱼招待,领导们不愿意停留?

    杨维仁客气道,我们是兄弟,哪里在乎吃什么!杨书记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们要去温泉,事先赶到东江温泉等候了。

    韩江林身子一个激灵,心想,就全市来说,县委书记也算得位高权重,杨书记仍然能够放下架子,仔细打探组织部门干部的行踪,不辞劳苦亲自等候,可谓用心良苦。相比之下,他在这方面既不谦恭,调查和探听领导的行踪也不够,用心不专自然难以获得领导的赏识。杨维仁陪组织部科长出来游玩,给他打电话,意在给他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韩江林热情地说,科长们和书记见面的机会多,请领导们也给我一个机会,我安排吃夜宵,顺便检查一下白云的文化生活,怎么样?

    手机里静默了一会,杨维仁大概和科长们商量韩江林的建议。一会儿,杨维仁说,你在南江还有事,领导们怕太麻烦了。

    不麻烦。韩江林赶紧说,杨维仁这般客气,说明他们动了心思,又说,我处理好南江的事情,马上赶回白云等你们,就这样说定了。官场中人喜欢把忙字挂在嘴边,即使整天无所事事,也总喜欢说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好像身负天下大事一般,目的在于吹嘘自己重要。韩江林这天在南江并没有公务。晓诗好久没有看到姑妈,特意和春兰一起下南江姑妈家住几天,她们和几个朋友在打牌,韩江林在一边观战。

    杨维仁客气了几句,暧昧地笑道,有一位领导想到白云深入检查文化市场。

    韩江林不敢怠慢,草草吃了晚饭,叫小刘开车送他到白云宾馆等候。杨维仁一行果然应约而至。杨维仁和科长们都有了酒意,少了平时的许多礼节。韩江林叫宾馆的服务员开了房,带着客人到宾馆歌舞厅唱歌。韩江林叫歌厅老板开几个包间,给每位客人安排一位小姐。杨维仁把韩江林拉到一边,乡镇经费紧张,要不要叫龙志军签单?我给他打电话。

    他没有想到杨维仁和龙志军这般熟识,心里一愣,说,没事没事,这点小钱我还是付得起。杨维仁听了笑笑,说,包间不必要了,大家在大厅里唱唱歌,跳一下舞,科长们想玩自动麻将,等会你安排好。科长们附和着说,坐大厅唱歌就行。

    杨维仁拉他到门边,凑在他耳边说,这几位科长和我都是铁哥们,文秘是我们老乡,从国家机关下来挂职,隔老婆远了,压抑太久,需要释放释放,这次出来顺便帮他解决问题。

    韩江林听说过文副秘书长,朝迷蒙的歌厅里望了一眼,文秘就是他?杨维仁点点头,安排好领导,要绝对保证安全。

    他终于悟出了杨维仁电话里说的深入检查文化娱乐市场的意思。歌厅老板安排了几个小姐过去,科长们客气一番,把最漂亮的小姐让给了文秘。

    歌舞过几曲,文秘带着小姐出了歌舞厅。杨维仁给了韩江林一个暗示的眼神,韩江林悄悄溜出舞厅,在宾馆的大门口放哨,以防有突击检查。

    早年听到这类事情时,往往义愤填膺,现在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这类事情,韩江林觉得自己变了。变化的何止自己?组织部门的科长担负考核和监督干部的任务,尚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政治风险,如果公安来检查,文秘出了事,组织部的科长们会认为他不可靠,他的政治生命就算完了。

    杨维仁在大厅里出现时,韩江林知道任务完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大家从歌舞厅出来,一起上街吃夜宵。因为有了情感铺垫,文秘和小姐手牵着手,宛如情人般亲密无间。大家友好地说些笑话取悦小姐,以示朋友间的随和自然,以免文秘尴尬。

    在夜市里又灌了不少啤酒,客人们都有了醉意。回到宾馆时,已经凑不齐人玩麻将,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江林赶到宾馆安排早餐,一科邓科长早起,其他人还在睡。韩江林和邓科长坐在餐厅里等,屠书记从宾馆楼上下来,瞥见韩江林,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屠书记刚来白云时,从来不进宾馆和娱乐场所,现在居然在宾馆里留宿了,与初来时截然不同了。韩江林热情地招呼时,屠书记硬着头皮走过来,和韩江林打招呼,看见邓科长,惊诧地问,邓科,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打个招呼?

    邓科长说,这段时间加班累了,昨天到温泉放松放松,书记大人忙,不敢打搅。

    屠书记说,什么叫打搅?领导下来指导工作,要正大光明,不要搞微服私访,微服私访弄得我们基层干部神经紧张。

    这时,政府办潘主任走进来,见到邓科长,握手简单寒暄几句。屠书记看了看表,说,说好七点出发,快八点了,苟县长怎么还不来?

    潘主任汇报说,我已经催过了,苟县长说办点事就过来,是不是对昨晚的决定持保留意见,心里不痛快,故意拖延?

    屠书记突然上火,有意见当面提呀,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会上不说,会下胡说,成何体统?一旦形成了决议,就应该雷厉风行,不能用拖延的办法来对待严肃的决议,是不是这样,邓科长?

    邓科长点点头。

    潘主任插了一句,苟县长对这个城建规划方案不满意。

    满意也执行,不满意也执行。屠书记气愤地说,邓科,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配的好县长,县委常委研究决定,居然要用拖延的方式对待,这是什么态度?白云刚刚遭受了天然林事件的打击,县长如果不和书记步调一致,怎么实现产业结构调整,经济怎么发展?如果在背后搞小动作,苟县长不就变成狗东西了?

    邓科长只是张耳听,对屠书记的说法不置可否。

    待屠书记稍稍平静,邓科长问了事情原委。原来昨晚常委会研究,为了城建规划及早通过,争取城建改造资金,决定书记县长今天一起上省拜访领导,第二天到省建设厅汇报规划方案。

    韩江林在一旁听了,不由感叹,又是一个巧妙精当的安排。星期天领导在家,在提出方案前,先到领导家走一走,送个礼,通通气,摸清领导的意图,根据领导的意思及时修改好汇报方案,加上领导情感上的支持,事情十有八九能办到板上钉钉的地步。一个干部能够出任县委书记,肯定有过人之处。与屠书记相比,韩江林自觉相差几个档次,心想,要在政治上成就一番事业,仅有激情和才华是不够的,还要有成熟的政治智慧和为人技巧。

    事后所知,苟政达被一个老干部堵在办公室门口,耽误了二十来分钟。潘主任的一番添油加醋,使屠书记和苟县长之间的裂痕加深,不巧的是,市委组织部管理县处级干部的邓科长正好在场。职场好比戏场,台下观众乐于看到台上演员的非正常表演,或者说,树下猴子对树上猴子的表演总会津津乐道。屠书记和苟县长上省以后,次第起来的科长听到屠书记和苟县长的矛盾,议论纷纷。二人的分歧经过组织部科长的传说,传进市委领导的耳朵,苟政达被屠晋平骂为"狗东西"越传越广,市委得出了白云领导班子不团结的定性看法。小事不小,一件小事足以改变领导对一个干部的良好印象,同样,一件小事也足以改变领导对一个班子的看法。后来,南原的干部盛传白云领导班子不团结,严重影响了屠晋平和苟政达的政治前途。这种不团结的结论又源于这么一件小事,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后只能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解释了。在以后的政治生活中,每当想起白云宾馆的这一幕,韩江林常常惊出一身冷汗。

    礼送科长们出城,韩江林回到岳父家。兰槐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岳母热情地说,你爸爸把好枝也给剪掉了,快给他补补生物课。

    韩江林过去帮忙,知道岳父对白云政坛上的事感兴趣,轻描淡写地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

    兰槐说,矛盾激化的根子在潘主任,屠、姜二人矛盾激化对他有利,屠书记视他为自己人加以拉拢,苟县长视他为异己加以打压,都会加重他的政治分量,从个人政治前途发展来说,挤走苟政达,白云班子会空出一个副县级岗位,作为两大办的办公室主任之一,他比一般科局长有更多的机会。

    韩江林一怔,为什么不是乡镇书记的机会呢?

    乡镇干部进班子的机会主要在换届时期,换届主要靠乡镇书记领导的团队投票,市县领导为落实组织意图,有意向乡镇书记镇长倾斜,若是平时提拔领导,民主测评主要由科局级领导推荐,两大班子办公室主任、财政局长等与科局长们交往频繁,赢得了更多的人气。

    韩江林轻轻哦了一声,这确是他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

    兰槐说,主要领导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的,对身边的人一定要精挑细选,用忠心耿耿的人,坚决不用有可能背叛自己的人,这就是疑人不用,一旦选定了人,要做到用人不疑,这是对所用的人要有信心,也是树立自己观察人的信心。

    兰槐虽然还没退职,主要工作已交给副手,除了上网下围棋,空闲时间还读读史书,最近在读《三国志》,引用书中事例说,曹操为什么借做梦杀身边卫士,奸雄曹操经历了诸多宫廷阴谋,取得对手信任是一种清除政敌的主要手段,所以他能够知人善用,却不敢轻易相信人,刘备看似忠厚,对人的提防并不比曹操差,在政治上没成气候的时候,和结拜兄弟卧同床,出同行,在羽翼未丰时担心被政敌杀害。

    奸雄霸主乃至于皇帝,被敌人杀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往往是被亲近的小人和潜在政敌杀害,自春秋时代开始就一直上演这样的悲剧,现代社会已经较少以清除生命的方式来打击政敌,但用人的哲学依然是存在的,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巩固自己的政治基础,用不疑的人,有利于巩固自己的政治核心,团结中间,争取少数,如果像苟政达一样,连最贴近自己的秘书都向着书记,等于说政治基础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要放在古代诸侯身上,不仅会丢掉政权,还有性命之虞。

    韩江林一贯抱疑人也用的原则,把自己提名任用的人都视为自己人,岳父的一番言语宛如一贴清醒剂,使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用人哲学。不过,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他自信人是可以争取的,只要给他人一个基石,他人就会支撑起一片天空。士为知己者死,传统的道德教导使一般人都受到感恩的思想教育,韩江林受此影响很深,岳父怀疑一切的人生哲学使他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

    韩江林说,姨爹非常信任手下人,他对秘书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兰槐轻轻笑着说,因为他要到人大去了,政治上走到了头,没有机会再争什么,也没有人会与他争什么,才会敞开心扉。

    兰槐说了个潘建平差一点葬送政治生命的小故事。

    姨爹平时爱好写作,1975年,他同宿舍的同事看到了他写的一部反思时政的小说,向区委书记报告了此事,区委书记向姨爹索要手稿,姨爹吓得色变,硬着头皮把书稿交到区委书记手里。姨爹以为大祸临头,战战兢兢度过了两个星期,之后,区委书记退回手稿,说,小心保存,当心别人看到。很多年之后,姨爹遇到退休的区委书记,说起当年的事情,区委书记笑着说,你以为每一个人都以整人为乐吗?你的文笔很好,我向县委打报告要求你留下来的。

    兰槐说,姨爹因祸得福,坏事成了好事是因为遇到了好人,如果遇上一个喜欢整人的区委书记,姨爹还能有今天吗?从那以后,姨爹写字只是就事记事,再也不用黑纸白字表达个人思想,文字上的东西随时有可能成为罪证。

    韩江林没有体会到文化禁锢的严重性,说,表达思想是基本的权利,如果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还奢谈什么自由?还有什么希望?

    传统官场中人都忌谈个性思想,忌谈权术,自那事以后,姨爹奉行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得以当上组织部长,姨爹能够和你倾心相谈,说明他彻底摆脱了早年的阴影,

    韩江林想了想说,从一般规律来说,精于什么往往毁于什么,当断不断,久必生乱,皇帝死于优柔寡断,谋士死于嘴巴不严,武将死于性格粗暴。

    兰槐点点头,自认为最精通的地方,恰恰是最薄弱的环节,一个政治家彻底地向世人坦白政治谋略,等于摘掉了头上的光环,可能出现三种结果,忠诚的部下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这等于和部下形成了铁血联盟,这种情况极为少见;人都受利益驱使,利益目标一致时,结盟可能存在,双方利益目标不一致,政治家等于把弱点暴露给了政治对手,问题的关键是,人一生所追求的利益目标是一个不断调整的过程,形成了第二个结果,部下背叛政治家后,利用政治家的弱点反戈一击,这一击常是致命的;最平常的情况是第三种情况,部下对政治家过于了解,视政治家为常人,并不尊重政治家,自然而然产生取而代之的思想。

    兰槐说,封建皇帝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权威,利用迷信编造各种谎言欺骗百姓,刘邦走得最远,未当皇帝之前编造斩杀叫白帝子的蛇、头上彩云的谎言,后世皇帝争相仿效,封建迷信如此深入人心,主要是皇帝在推波助澜。

    兰槐说,官场经验可以通过学习获得,通过书本、政治家回忆录学到的官场经验是明规则,明规则对外起作用,真正在利益格局调整中有用的是潜规则,潜规则不靠学习,靠悟性获得,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在重大政治决策前,必然思考不利和有利因素,思考两种前途:一种是光明的前途,思考所有有利于自己一方的积极因素;一种是失败的前途,即对自己一方所有不利因素的综合考量,这些不利因素的考虑通常包括对部下能力与忠诚度的怀疑,这是为什么久经考验的政治家、军事家一生多疑的重要原因。

    韩江林心惊,岳父这番话好像是针对自己。韩江林曾经着了谜一般购买人物传记,想从古今中外伟大的政治人物身上,学习重大决策的本领,学习随机应变的能力。岳父的话让韩江林猛然醒悟:回忆录都是记录政治家光辉的一面,自然抹去那些黑色幽默式的思考,仅看光辉的一面,人们怎么能够全面认识太阳?像小学课文的《两小儿辩日》,只站在一个立场上,怎么可能得出全面而正确的结果?用这一道理来理解政治家的言行,自然明白,除了必须坚守的国家立场,为什么现代西方政治家总在不断地吸收对手的政治理念,从而使双方的政治立场区别越来越小,越来越倾向中立了。

    在现代社会,一个倾向于中立的政治家,必然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对突然想到的问题,韩江林暂时没有答案。

    低层干部一般把思想停留在事情的表面,就事论事,并不推究事物背后的原因。岳父表面上不露声色,居然对政治有着这么深的研究,这是他能够成为白云政坛不倒翁的原因之一。养父在世时曾说,有样看样,无样看世上,世上没有,自己估量。意在提醒韩江林要善于总结他人的经验,提高应对复杂世事的能力。岳父让他再次感到了人生和官场经验方面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