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德林赶到省城走进张忠时办公室时,已是夜里一点多。他发现张忠时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往的热度不见了,姚德林添了几分戒心。

    “这么晚急着让你从蓝江赶过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忠时背着手在姚德林面前来回走了两趟便站定,两眼紧盯着姚德林湿漉漉的方脸。

    姚德林刚坐下又马上站起说:“张书记,怕是有急事吧?要不您也不会这么晚把我找来。”

    张忠时的长脸拉得更长,目光离开了姚德林那张方脸,扬起头看着墙上的壁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近几个月,蓝江的干部群众发给中纪委很多举报信件,因此,昨天上午中纪委派来了一个调查组。”他看了一眼手表继续说道,“现在是凌晨一点三十,天一亮调查组人员要听取省委的汇报。我想,他们想了解什么你恐怕也猜到了吧?”

    “张书记,您指的是蓝江?”姚德林心领神会。

    “不是蓝江还会是哪儿?今天让你来就是要你向我保证江都大厦究竟有没有问题!你要保证说实话。”张忠时摆了摆手,让姚德林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下。“我任蓝江市委书记期间,你作为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长,江都大厦可是你主抓的工程。这里面存不存在问题你不会不清楚吧?”张忠时带着审讯的口气问道。

    “张书记,我不敢说我任蓝江市副市长期间工作上没有一点问题。但是有一点我敢说,我所主抓的工程,我所介入的建设项目,决不可能存在着人为的经济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用党性和人格担保。当然了,谈任何事物都不能离开客观情况,今天的市场环境与我担任副市长那时是没法比。那时候,经济工作杂乱无章,在这种特殊阶段出点问题也是正常的。比如说在工程立项、规划设计、招投标等方面就缺乏前瞻性和科学性。这些问题的出现虽然也损失了一些资源,浪费了一些资金,但是也为我们的工作积累了经验和教训。”姚德林发现他的话已引起了张忠时的注意,张忠时在不停地点着头。“所以说人民群众对那个时期参与经济工作,特别是直接抓城建工作的领导干部持有怀疑不信任的态度,以至于积极查找干部中存在的问题,我认为应该理解,也应该给予积极的鼓励和支持,决不能有抵触情绪。蓝江市的干部群众敢于向中纪委反映情况,这是对蓝江市委负责任。张书记,在此不妨我也表个态,我姚德林是经得住检查的!我想,蓝江也经得住考验。在我担任副市长期间是否做过有损于党和人民利益的事,存不存在以权谋私的腐败行为,请组织上审查!”

    姚德林的话使张忠时的心里有了底。见姚德林有些激动,他觉得自己刚才对姚德林的态度不太对。“在这件事上你也不要有过多的想法。”张忠时长长的面孔上堆满了笑容,对姚德林说,“这么多年我对你一直十分信任,在蓝江的领导干部中最让我放心的恐怕也就是你了。我之所以要你跑了这么远的路,连夜把你找来,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张书记,我理解,非常理解,您是担心我犯错误呀!”姚德林急忙接了一句。

    张忠时更加踏实了,深一步说道:“省委常委会决定由我向中纪委调查组汇报,考虑的是,我担任过蓝江的市委书记,情况比较熟。当然了,如果出了问题,我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这一来我也就放心了,这样看来蓝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张书记,我这个人您是最了解的,我再糊涂也不至于在江都大厦上做文章。那可是全省的品牌呀!我怎么会往您脸上抹黑呢?”

    张忠时见姚德林眼里涌出了泪水,忙劝慰道:“几封举报信就扛不住啦?干工作哪有一帆风顺的,作为领导干部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嘛!”

    由于姚德林连夜去了省城,由于张忠时反应迅速,化解了中纪委可能发起的一次强劲的攻势。中纪委调查组返回北京后,张忠时去了一趟蓝江,于是便出现了另一幕,经过一段消沉的新创集团,又成为了各大媒体的座上宾。

    几天来,方明一直在考虑同叶辉的那次谈话,他相信叶辉的判断,也看重他的品格。但是具体到周江涛的案子上,他必须做到慎之又慎,他不仅要考虑到复查这桩案子的难度,还要想到案子以外的不利因素……

    目前,省委制定的两年改造蓝江的既定方针在方向和主导思想上,同蓝江产业结构调整难以统一,双方的立足点相距甚远,冲突随时都可能发生。

    撤消新创集团承包旅游度假中心的开发协议,方明马上就领教到了预想不到的厉害!于是“两规”的说法便接踵而来,他已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他也感觉到是利益纷争所导致的。

    市委撤消新创集团这个承包协议之后,胡安平立即启动招商渠道,引进美国一家大企业,跃跃欲试地准备与外商合作开发旅游度假中心。

    到现在为止,市委市政府对来自美国这家企业的情况并不了解,甚至同这家企业的董事长特立斯先生还没来得及接触,旅游度假中心的洽谈工作便被胡安平掌握了。张忠时有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设置在旅游度假中心与市委市政府中间。

    这样看来,结论只有一点,那就是胡安平对旅游度假中心这块肥肉势在必夺!而张忠时的想法是势在必给。土地不可再生,其价值不是寸土寸金可以衡量的。旅游度假中心30个亿的开发项目,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绕过了正规的市场操作规程,极有可能造成蓝江改革开放以来的最大黑洞。

    中纪委调查组从省城回北京不久,省委便组织了人员前往蓝江开展调查。自上次连夜把姚德林召到省委,张忠时似乎对蓝江的事情有了底数。他虽然没有完全相信姚德林的话,但是多半对这位老部下还是信任的。即便如此,他又不得不有所戒备,因为他曾记得古训中“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这句格言。

    为使这次调查不出问题,他决定亲自指挥,确保调查工作有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当然,重要的是要让中纪委满意,让中央满意。他十分有信心左右这次调查工作,原因是他已经坐到省委代书记的位置上。

    蓝江市委根据省委的要求召开了市委常委会,决定从市纪委和政法系统内选派得力人员,配合省委调查组的工作。市委常委会上方明力荐叶辉出任调查组副组长,姚德林积极建议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刘建出任联络员,两人当场被确定下来。

    此次调查的第一站是江都大厦,也是调查的重点;第二站是旅游度假中心;第三站是新创集团。方明清楚江都大厦是蓝江问题的众矢之的,是人民群众关注的热点。同时,周江涛的案件也是由于江都所诱发,而这起案件的背后又会藏着什么,实在难以想像。

    方明任蓝江市委书记两年间,蓝江的问题早已进入了他的视野。作为一位统领全市工作,耳聪目明的市委书记,他不会不清楚这地方的大事小情。但是方明十分明白,在一些问题上他有必要装成聋子、哑巴。可是他又一直在琢磨,一直想捅开江都大厦,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他清楚捅开这座象征着权力的大厦,就是戳破了某些人的脸皮,破坏了蓝江的容颜,不亚于引爆了一颗炸弹。这种矛盾的心理和无奈的感觉,时时撞击着他,使他愈加感到不安,感到沉重。

    在叶辉找他谈起周江涛案子时,方明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思想斗争。他在想:你叶辉凭什么非要钻周江涛这件事的牛角尖?周江涛也好,靳小朋也好,江都大厦也罢,离你还很远很远,你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别人想躲都躲不及,可你却要争着上。你才42岁呀!只要你不贪不占好自为之,你叶辉很快就会当上蓝江的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接下来你还有被提拔的机会,也许会担任起一个市的一把手,甚至更高。你为什么要陷入蓝江这个烂泥潭呢?

    但是最终方明还是在叶辉强大的攻势下妥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即使他拒绝了叶辉,他坚信叶辉也绝不会罢休,他会冒死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市委常委会一结束,方明急忙回到办公室给叶辉打了个电话。没多久叶辉就赶过来,一进门见方明半躺在沙发上,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脑袋,好似心事重重。方明用手指了指沙发让叶辉坐下,伸出去的手显得无力。等叶辉坐下,方明直起身子端正了坐姿。

    “谈谈吧!听听你这位大侦探几天来的工作情况,有点头绪吗?”

    “这个案子比当初想像的要复杂。”叶辉感觉方明今天要同他专门谈案子。

    “遇到阻力了吧?”

    “阻力很大。”叶辉答道,“近几天我接触了两个人,我认为这两个人如果能突破,就会很快地查到周江涛的死因。”

    “尽量具体一些,我很感兴趣。”方明看看表说,“马上就到下班时间,不会有人来,今天晚上不受时间限制,一定要谈完。”

    “方书记,看样子您好像不舒服,是不是在发烧?要不我陪您先去医院?”

    “现在整个蓝江市都在发烧,我这点烧还算事儿?不碍事的,到这里两年多了,还没去过一次医院呢!”方明起身在办公桌上找出一瓶药倒出几粒,叶辉连忙给他的杯子加上水。

    “方书记,您这些天瘦了,还是抽时间检查检查吧,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呀。”

    “有时间再说吧,现在没这个心思。”方明吃完药,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辉,“说说这两个人的情况吧!”

    “我接触的两个人,是周江涛的老婆和市局看守所的所长乔宇。”

    “那好,一个一个地谈,尽量详细些。”

    “与周江涛的老婆接触过程中,我觉察到她有可能也参与到谋害周江涛的事件中。”

    “可能吗?”方明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第一,她一口咬定周江涛生前有心脏病史,当我要她提供就诊资料时,她却说火化时一同烧掉了。”

    “烧掉了?为什么要烧?”方明问。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方书记,您看这件事是不是挺奇怪?”

    “是有些蹊跷!不过,死者用品随葬也是一种习俗,只凭这一点还构不成线索。可以算是一个疑点,要抓住!”

    “第二,我让她提供周江涛就诊过的医院,她却始终回避。不是说记不清,就是说周江涛看病时她从没陪同过。可是周江涛死亡鉴定上记载的却是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这样的病人,难道老婆会不清楚他在哪里看过病?她这个谎撒得也太邪乎了吧!即便是死者生前用品有随葬一说,怎么会烧得这么干净?我认为周江涛的老婆隐瞒了真相。”

    “有道理,这条线索非常重要。”方明站起身,围着房间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沙发上。“叶辉,你看,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周江涛老婆说谎的目的是为了隐瞒丈夫死亡的真相,而隐瞒的原因:一是她受到了胁迫;二是她得到了某些人的许诺,让人用金钱给收买了。”

    “方书记,您谈的这两点都可能存在,也就是说她不仅受到了胁迫,也被人用金钱控制了。”

    “说说下一个。”方明冲叶辉扬了扬手说。叶辉接着讲起了乔宇。“在我与乔宇的几次交谈中,凭直觉感到这个人手里已经掌握了周江涛与靳小朋遇害的情况,我考虑他对周江涛的死因很清楚。”

    “把握有多大?你能肯定?”方明问。

    “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叶辉回答得很干脆。“我请他吃了顿饭,一边喝一边聊。没想到聊着聊着他就哭了,可能是他喝得多了点,借着酒劲发泄了一通,翻来覆去地念叨起靳小朋,一会儿说自己没能把靳小朋给照顾好,一会儿说靳小朋死得太冤,一会儿又嘱咐我要多加小心,别让人给算计了。后来竟然莫名其妙地破口大骂了起来。”说到这时,叶辉看着方明忍不住笑了起来。“方书记,乔所长骂起人来可真够狠的,胆子也真大,谁他都敢骂,连您也给捎带进去喽!”

    “一个小小的看守所所长竟敢骂市委书记,看起来这人有胆量!你说说他是怎么骂的?”方明也跟着笑起来。

    “乔宇说您是蓝江市的腐败分子头子,还说是您保护了一批腐败分子。”

    “应该讲乔宇没有全错。你想想,我担任市委书记也两年多了,而蓝江市还有这么多深层次的问题没有解决,特别是人民群众反映强烈的腐败问题得不到根治,江都大厦和周江涛的案子就是例子。作为市委书记,担当不起打击腐败的重任,在客观上已经充当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至于说我是腐败分子头子,虽然是一种误解,我倒认为这却是人民群众的一种警示。”方明站起身,深有感触地说,“作为市委书记,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中间的路可以选择。事实上坚持走中间的路,也就等于同腐败分子走的是一条途径,到头来也只能是一种归宿。如果认为自己既不腐败又不去反腐败,那么你必定会成为腐败分子的保护伞,接下来也就会堕落下去。”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叶辉先开口。“乔宇同我谈起靳小朋时,说靳小朋死得冤,可当我策略地引导他往深里谈时,他却岔开了,从乔宇的神情中我觉察出他心里藏着秘密。当然了,他也在观察我,看看我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一句话,我们之间还有距离,暂时达不到默契。”

    “看起来他倒是很有头脑,不光会骂人。他是要看清楚谁是真佛,才敢拜嘛!”方明幽默地说。

    “别看乔宇的性格直爽,我觉得这个人心中很有数,心计多得很呢!”

    “乔宇说靳小朋死得冤,冤情很深,我觉得值得深思。我是这么考虑的,对于冤案和冤情,从司法角度去理解,应该视为是执法者亵渎了法律的公正性。冤案与冤情的产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必须纠正!可是‘12·19’案件还没有结果嘛!怎么能谈得到靳小朋有冤情呢?又如何去确定靳小朋的死是司法意义上制造的一起冤案?乔宇是神仙吗?怎么会有如此高的先见之明?可是他却随口说了出来。正因为如此,却能看到一句不经意的话存在着真实性!我感觉乔宇既然认为靳小朋有冤情,就足以说明他清楚‘12·19’案件的制造者有能力左右司法工作。乔宇正是看到了这种情况才感到靳小朋的遇害已经不可能搞明白了,我看这就是他所说的靳小朋冤情很深的缘故!”

    方明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西服披在身上,叶辉发觉方明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看样子感觉很冷。可室内的温度却有些热,他知道方明在发烧。

    “方书记,您还是马上到医院去,我这就叫车。”

    叶辉拿起电话正要拨,被方明制止住。

    “叶辉,说什么今天也得谈完。你还不知道吧?明天一早省纪委的调查人员就从省城往这里赶。市委刚开过常委会,遵照省委的指示,为配合省委调查组的工作,你被抽了出来担任调查组的副组长。这次的机会太难得了,希望你能利用好,千万不能错过。通过对江都大厦的调查,找时机挖一挖周江涛的事情。我为什么坚持抓住今天晚上的时间与你碰头,你应该明白吧?”

    “方书记,我明白!”

    “有关周江涛的事情仍然不得公开,另外,与你一起抽出来的还有刘建,我记得他是周江涛案件的原专案人员。常委会研究抽调刘建时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想,你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吧?”

    “我理解!您这是争取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