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左右,市委大院正门前陆陆续续地聚集起了一堆人,随后人数在迅速地增加,人群横在正门前,宽宽的大门被人流紧紧地封住。此时,上班的车辆大多被挡在门外,各式各样的轿车面包车一排排停在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机关工作人员只好从正门两侧人行道进入市委。

    早上,叶辉刚到市委门前,就注意到有一伙人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从这伙人的举止和衣着上,叶辉发现了异常的动向,意识到上访队伍中混进了成分不同的人。

    叶辉与史向东刚通完电话,市委门前的人群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变得混乱起来。好像是上访人员中出现了分歧,从争吵发展到动起手来。

    叶辉从车上下来走进人群,抓住一个汉子的手腕,严厉地警告道:“马上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是市委,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

    被叶辉抓住手腕的这个人,正是几个月前在假日酒店前带头殴打员工的那个汉子,算上为肖玉兰送葬的那次,这已是第三次相遇。这个人想挣开叶辉的手,但他试了几次却无法解脱,感觉到手腕像被钳住一样。他抬起另一只手,正要向对方的面部出击,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这时他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他被吓了一跳,但马上又镇静下来,满有道理地说:“我们是来帮助维持秩序的。”

    “好大的口气,你们这种人还配谈秩序,带着你的人立即离开!快给我走!”叶辉用低低的声音命令道。

    这个人用疑惑不解的神情看着叶辉,想解释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知道自己有错,一时又说不清错在什么地方。叶辉突然间感到:这种人虽然无知,可行为却是赤裸裸的,相比那些经过精心包装粉墨登场者,要透明得多。

    “回去告诉你们那个胡老板,今天这件事我没有当众公开,也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让他记住,只要蓝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他就得给我放老实点。”叶辉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口气却一次比一次严厉。在这种情况下,叶辉不能让上访的群众知道这伙人的来历,否则会使群众的情绪变得更加愤怒,会酿成难以想像的后果。

    随着这伙人的离开,混乱的局面稳定了下来,前来维持秩序的警力在史向东的带领下也赶到了。

    市委办公楼内的小会议室里,市委领导班子成员正在进行着紧急磋商,研究应对措施。方明尽力压抑着波澜起伏的情绪,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态,试图给常委们留下思考的空隙。

    “同志们,最近几个月来,蓝江深受上级的关注,得到了那么多令人注目的荣誉,取得了辉煌的业绩。按说,面对这么多的荣誉,蓝江市委有理由为之高兴,为之骄傲。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为老百姓造福呀!可是不知大家感觉到没有,为什么蓝江越是受到上级的注意,越是得到省委省政府的重视,干部群众对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就越有看法,越有意见,也越发不满意?”方明边说边站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指着门前的上访群众继续说,“请大家看看,难道这些人是吃饱撑的吗?是闲得没事了吗?是故意向共产党挑衅不成?同志们,面对蓝江的百姓,我们的那些所谓的荣誉,所谓的称号,还有存在的价值吗?这是以牺牲人民利益为代价换取的!如果我们直到现在还认识不到这一点,说心里话,我感到痛心!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上访的群众正等着我。”方明说完话,便径直走出了会议室,与会人员也紧随其后,向市委门前走去。

    看着涌动的人群,看着仍然还在向自己身边奋力靠近的人们,方明的眼睛湿润了。他似乎看到了一条沟坎正横在他与群众之间。从早上直到现在,这么多人在等待在企盼,这些人所做的这一切,不就是想同我这个市委书记见上一面吗?这时方明向办公大楼看去,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分外陌生。

    嘈杂声渐渐小了下来,场面趋于平稳。

    “同志们,很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代表市委在这里向大家道歉。”方明说着话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向四周的人群表示着歉意。“我知道,大家一大早到这里来,是有事情要同市委谈。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也高兴与大家讲讲心里话,等一会儿咱们到市委礼堂坐下来谈好吗?”

    “那种地方我们可不敢去,搞不好把我们抓起来就麻烦了,还是在这里说说吧。”人群中有人嚷道。

    “方书记,你说的话怎么能让我们相信?刚刚你们派来了二三十人,要把我们赶走,还打伤了我们的人。现在你又变了口气,这该如何解释?”

    上访人员又一次骚动起来,议论声、喊叫声、指责声响成一片。

    这时,方明已经意识到:在他到来之前,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个地方,在人民政权机关的眼皮下面,发生了一件令他难以容忍的事情,而这件事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后果。

    “史向东来了没有?”方明的面孔铁青,两只手在微微颤抖。

    “方书记,我在这里。”史向东从人群外面跑了过来,笔直地站在方明面前。

    “你究竟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为什么让公安人员殴打群众?你当众给我回答!”方明一连串的提问倾泻到史向东的头上。

    史向东黑亮的面孔此时已变成了黑紫色,“方书记,我向您保证,如果发现有一个警察打了群众或者是骂了群众,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这时几名受伤的上访人员在一伙人的簇拥下来到方明面前:“方书记,各位领导,你们看看,被打伤的人都在这里,我们怎么会红口白牙地说假话呢!”

    “史向东,把现场执勤的所有人员集合起来,请群众辨认。”方明命令道。

    警察们迅速地集合起来,分成两队站在上访人群面前,一排身着警察制服,一排身着便装。

    “不是这些人,还有一伙。”

    “对,这些警察是后来的,他们没来之前还有一伙穿便衣的。”有人嚷道。

    方明走到史向东面前,问:“还有人吗?”

    “就这些,是我亲自带队来的,绝对不会错。”史向东口气十分肯定。

    “这就是说,在公安人员没进入现场前,有人冒充了警察?”方明问道。

    “很有可能,我没来之前叶辉一直在这里,具体的情况他一定清楚。方书记,我想还是问问叶辉吧。”

    方明心里踏实了。“这个事件经过调查,与执勤的公安人员没有关系。在没有调查核实的情况下,我的态度很不冷静,在这里我向史向东同志,向现场执勤的公安人员表示道歉。但这件事的出现,已经向蓝江市委发出了信号!在党政机关的鼻子底下殴打群众,这分明是公开向人民政权挑衅!分明是藐视市委……”方明话音一落,场面立时静了下来。

    市委礼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近700名上访人员,加上市委的工作人员,几乎座无虚席。十几名服务人员跑前跑后招呼着大家落座,忙着递茶倒水。

    “这里的条件比外面好一些吧?大家有什么要谈的,就开始吧!不妨我们就以记者招待会的形式进行。在座的各位可以当一回记者嘛!我们市委班子成员就当一回采访对象。大家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同意!同意!真是没想到,太好了。”

    “看看,哪一位先谈谈?”方明接着问道。

    “方书记,听说您要离开蓝江,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有人发言了,可是所提的问题显然与上访的事情不沾边。

    “有这种可能,不过请大家放心,无论我走还是不走,都会尽心尽力负起责任。何况还有市委嘛!请大家相信,市委会认真地对待群众的要求,会处理好你们所提出的问题。”方明原则地做了回答。

    “方书记,听说市委在查处新创集团的问题上,一直得不到上级的支持。因为这件事,省里有的领导与您发生了分歧。不知是不是与您要调离蓝江有关系?”又是一个与上访不沾边的提问。

    这时汪道义突然站起身,看了方明一眼,说:“查处新创集团,关键不在于谁支持不支持,更不在于哪位领导的一孔之见,蓝江市委也没有必要去看某些人的脸色!重要的是要看新创集团存不存在问题,触没触犯法律。只要新创集团触犯了法律,就必须查!在这件事情上谁说了也不算数,惟一能说了算的就是法律。谁犯了法就该查谁,别说是张三李四,就是天王老子下指示也没用!我认为在查处新创集团的问题上,方明同志没有错,蓝江市委没有错。如果为这件事让方明同志离开蓝江,那才是大错特错!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方明同志走与不走,蓝江市委的态度决不会变,对新创集团的问题要严查!”

    汪道义刚说完,会场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

    “我想向各位领导请教几个问题,不知领导们有没有兴趣听我说几句?”一位穿戴考究的人站起身说。

    “请讲。”

    “首先,为了改造国有企业,国家提出国有资本有序地从竞争性行业退出,是不是意味着民间资本参与国企改革就不受约束了?第二,既然是有序,退出也好引进也罢,是不是都应该遵守市场游戏规则?有没有必要在保证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原则下,在国家利益不受损害的前提下进行?第三,几年来,我市国有资本一直在大量流失,这期间,政府又没采取相应的配套措施,监督机制也没能跟得上。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国家的财产将会被掏空,国有企业势必要遭遇灭顶之灾,我想政府是该出面管一管了。”这个人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看样子还想说几句,好像又无法开口,一直在犹豫。

    “请继续讲。”方明说。

    “我是绿岛饭店原负责人,在我担任绿岛饭店法人代表、总经理时,我敢说饭店的经济效益是很不错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上级却把这样一个有潜力、有市场竞争力的企业划为下三流。不履行合法手续,不执行市场操作规程,不经过审计评估,仅仅凭着某些领导的一句话便转让给了新创集团。绿岛饭店的八百多名职工被胡安平赶出了门,却没有任何说法,无端地被夺去了饭碗。为什么为了一个胡安平,却把四个多亿的资产流掉了,让八百多名职工流落街头?这些资产是我们用血汗堆积起来的呀!难道世上还有这种道理吗?”说到这时,他的周围传出了一片哭声。

    市委领导同上访群众的见面会,持续了近八个小时,直到傍晚才结束。

    叶辉在市委门前接到赵丽红打来的电话,便悄然离开了上访人群,开车驶向森林公园与玉湖公园之间的潮州饭店。

    潮州饭店是他与包云天每次约会的“老地方”,今天又一次去这里,要见的人却是赵丽红,是一个他还不十分了解的人。虽然赵丽红与胡安平和姚德林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婚姻上和感情上的纠葛,但是叶辉并没有因此而犹豫。

    赵丽红在潮州饭店要了一个小包间,简单点了几个小吃和饮料。

    “你了解你们要抓的那个黄东东同胡安平的关系吗?”

    赵丽红的问话,使叶辉不由得一惊,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戒心。“有所耳闻,听说黄东东前些年曾在新创集团做过事。”

    “最近他们又见面了,这你清楚吗?”赵丽红这句话已经完全解除了叶辉的顾虑。“前天黄东东与胡安平谈了一笔生意,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

    “他们俩有什么生意好谈的,无非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叶辉表现得不太在意。

    “你猜猜是什么交易?你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什么交易?”叶辉两眼紧紧地盯着赵丽红。

    “前天半夜,我接了一个美国洛杉矶的电话,急着找胡安平谈旅游度假中心的合作意向。我知道他是找不到胡安平才把电话打给我,我感觉到他很着急,要马上与胡安平通话。这样,我放下电话就不停地同胡安平联系,他手机关着,住宅和办公室没人接,所有能用的联络办法都用了,还是找不到他。我就不想再找了,可是我刚睡下,这个外商又来电话,让我通知胡安平一个小时内一定给他回个电话,说他们马上要开董事会。”

    叶辉插话道:“胡安平对旅游度假中心这么感兴趣,应当主动才是,为什么让外商深更半夜找上门?”

    “开发旅游度假中心的合作资料他早就该传给美方,不知道为什么却迟迟不动,好像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了。这几天他三番五次地往省城跑,跑完了省委省政府,接着又跑省电视台和省报。据说他准备策划一次大型宣传活动,扩大新创集团的影响。”赵丽红说。

    叶辉立时想到胡安平的用意——放弃旅游度假中心,死保江都大厦。

    “放下电话,我急忙穿好衣服,去了胡安平常住的那栋小别墅。里面一丝灯光也没有,敲了几下门又按了两遍门铃,里面没一点声音,我又开车去了他的办公室,其实我根本就没指望他会在办公室。来到新创集团门前,门卫认识我的车,没说什么就打开了自动门。车进了大门,见胡安平的办公室亮着灯。不知怎么了,这时我心里有些发慌,想马上回去,可后来还是下决心上了楼。上楼时,我把脚步放得很轻,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响声。等我来到胡安平办公室门前时,门敞着一条缝隙。这时我已不觉得害怕了,正想推门进去时,就听胡安平大声吼着:‘笑话,一封信,要我出一百万美元,你这不是敲诈是什么!我告诉你,就二百万人民币,多一个子儿也不行。’胡安平刚说完,里面有个人笑着说:‘这封举报信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对于你们那可是无价之宝,价值连城呀!说不定哪一天我高兴了,糊里糊涂地把它送了出去,比如说把它交给了共产党。到那时,恐怕你们这些人的脑袋要保不住了。你想想看,我要的价高吗?’胡安平听到这里,问了句:‘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封信的具体内容。’这个人说:‘我可以向你交个底,周江涛在这封信里,把你和那几个当官的一个不少地列进了黑名单。每一笔钱给了谁,怎么个给法写得一清二楚。我算了算,大概有两个多亿吧!你说,我要个千儿八百万还算多吗?’我越听越害怕,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连忙脱了鞋拎在手里,光着脚跑下了楼,真想快点离开。”

    “后来呢?”

    “这时候,我想到要给您打电话,可又一想,怕是来不及了。急忙穿上鞋又上了楼,上楼时有意加重了脚步,进了胡安平的办公室,装做很着急的样子。”

    “你看清那个人了?”

    “我同胡安平说事时,偷着看了几眼,总觉得这个人挺面熟,看上去倒像个富商,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昨天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前些年在胡安平手下打工的那个黄东东!”

    “你肯定没看错?”叶辉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没错!你放心,一定不会错。”

    叶辉马上意识到:赵丽红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而且这种危险随时随地都可能落到她的头上。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在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