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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3月6日,是个兆头不错的星期一。市政府门前没有像前两个星期一那样被群访人员围堵。钱凡兴的专车从解放路正门长驱直入地驰入了市政府大院。大院内的气氛也很正常,下属官员们的小车和各部门工作人员的自行车鱼贯而入,该进车库的进车库,该进自行车棚的进自行车棚,秩序井然。那座建于九十年代末期的颇有现代气息的主楼四扇大门大开着,把一拨拨踩着钟点赶来上班的人们吞进去。正对着主楼门厅的旗杆上,鲜艳的国旗高高飘扬,云丝浮动的蓝天下,几只洁白的鸽子在自由地飞翔。

    钱凡兴在门厅前下了车,带着一副难得的好心情,抬头看了看空中那几只碎云般的白鸽,夹着公文包走进了花岗岩铺就的宽敞门厅。

    这时,市政府值班室的硕大电子钟正清脆地报着北京时间八时整。

    经过值班室门口,钱凡兴照例问了问昨夜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大事?值班的副秘书长兼接待处处长徐小可汇报说,钱市长,还真有件大事哩!夜里沙尘暴刮坏了城西一路高压电线,省委、省政府停了电,目前正抢修,省委办公厅刚才还来电话催问过,都把人急死了。钱凡兴一听也有点着急了,省委、省政府停电可不是小事,当即用值班电话了解了一下情况,还把正在现场组织抢修的一位副局长训了一通,批评市电业局行动迟缓。

    到了二楼办公室,市长热线的同志又来汇报,说昨夜九时许,城中区幸福路一名两岁女童掉进无盖窨井里,至今下落不明,估计已无生还的希望。这个汇报把钱凡兴的好情绪彻底破坏了:简直荒唐透顶!就在上个月省委书记钟明仁还专门就青湖市无盖窨井吞噬人命的事件做过严厉批示,峡江市今天又来了一次!让他怎么向省委交待?钟明仁的批示他不但认真传达过,还亲自带人下去进行了检查,是上了电视,上了报的,现在岂不成了绝妙的讽刺。他越想越生气,抓起电话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务必要找到女童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求有关部门追查事故责任者,予以严肃处理;做好女童家庭的抚恤和慰问工作;让市委宣传部向全市新闻单位打招呼,在查处结果出来之前,暂且不要公开报道。

    撂下电话,赶到楼上第一会议室主持召开的市长办公会时,已经是八时四十分了。和本次会议议题关系不太大的副市长和秘书长们全到了,包括昨夜值班的副秘书长徐小可,偏偏主角———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赵宝文没到。正发急时,赵宝文的电话来了,说他的车在中山路出了意外车祸,手被车窗破碎的玻璃片扎伤了,正在市级机关医院包扎处理,请钱凡兴先把会开起来。钱凡兴觉得窝囊透了,没好气地说,老赵,我开什么开?今天是研究时代大道工程建设,你主角不到,我这台戏怎么唱呀?!发过火,又后悔了:人家赵副市长出了车祸就够倒霉的了,你这同志怎么还这么不讲道理!正想着要以市长的身份关心几句,赵宝文那边已挂了电话。十几分钟过后,赵宝文吊着一只绷带缠绕的白胳膊匆匆赶来了,钱凡兴这才询问了一下车祸情况,向赵宝文表示了些亲切的慰问。与会的同志们也纷纷向赵宝文表示了自己的关切。

    这时,已是九点钟了,就是说,因为这一连串麻烦事,市长办公会已经耽误了快一个小时。钱凡兴瞪起眼睛,宣布开会,一连说了两遍,还用粗大的指节敲了敲桌子。偏在这当儿,不知谁的手机又不识趣地响了起来。钱凡兴急速巡察了一下,发现竟是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开会时一般都摆在秘书那里。秘书举着手机请钱凡兴接电话。钱凡兴想赶快把会开起来,不愿接任何电话,连连摆着手,明确命令秘书关机。秘书看着钱凡兴,迟迟疑疑地说,是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的电话。

    钱凡兴略一踌躇,还是把递到面前的手机接了过来。

    吕成薇是西川省最年轻的地市一把手,也是省里惟一一位女市委书记,又是钱凡兴中央党校的老同学,她的电话钱凡兴不接不太好。

    钱凡兴开口就抱怨道:“吕书记,你捣什么乱?我这正要开市长办公会哩!”

    吕成薇在电话里说:“钱大市长,我敢和你捣乱呀?是想你了!现在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峡江市前进呢,我要专程拜会你们峡江市政府,一并也和你叙叙友情!”

    钱凡兴开玩笑说:“吕书记,咱们有多少友情可叙?谈爱情我还有点兴趣。”

    吕成薇说:“谈爱情也成———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江水代表我的心……”

    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下属同志的面,钱凡兴还会继续和这位女市委书记逗几句的,因为场合不对,也就没敢放肆下去,又胡乱打了几句哈哈,合上了手机。

    合上手机时,钱凡兴并没有意识到青湖市委这位女书记突然到来会有什么麻烦,还交代坐在对面的徐小可中午在峡江宾馆安排一桌,准备热情接待吕成薇。交代完这事,正式开起了会,先讲话定调子:时代大道已经不是上不上的问题了,而是怎么上的问题,一讲就是一小时,讲得口干舌燥。

    结束讲话时,钱凡兴有些激动,沙哑着嗓门说:“……同志们,市人代会刚开过,我们这届政府班子算是正式登台亮相了,我这个市长不喜欢空谈,就喜欢干实事干大事。不干大事实事,省委领导不会答应,峡江市二百万人民也不会答应。所以,同志们,今天咱们就别再务虚了,一口吐沫一个坑,就说怎么干吧!请各位多给我想办法,少给我谈些困难,没困难还要我们这帮官僚干什么!”

    调子这么一定,以往对时代大道上马表示过不同意见的同志都不怎么说话了。

    主管城建的赵宝文副市长按钱凡兴的事先安排,谈起了时代大道的规划论证。

    就在赵宝文副市长谈规划时,钱凡兴走了神,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头: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到省城专程拜会他呢?专程拜会不可能,最多是来开会,顺便看看他。可最近省里好像没说要开什么会呀?省委书记钟明仁和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不在家。钟书记和他们市委书记李东方今天一早去了秀山,考察研究秀山地区的移民问题,省长白治文也在北京开会没回来。

    “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江水代表我的心。”立刻,他想到了电话里那句挺关键的话,心里不由一惊:别他妈是峡江又被国际工业园的工业废水污染了吧?钱凡兴忙叫过秘书,悄声吩咐秘书马上打个电话去询问一下国际工业园管委会主任方中平。

    没一会功夫,秘书回来了,冲着钱凡兴做了个鬼脸,悄声汇报说:“钱市长,还真让你猜准了!咱国际工业园果然出事了,据方主任说,昨夜排污管发生泄漏,有些未经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入了峡江,人家下游的青湖市一大早就打上门来了!”

    钱凡兴嘟囔道:“我说嘛,吕书记无缘无故找我来叙友情!”想了想,站了起来,拍拍手,打断了副市长赵宝文的发言,“———哎,哎,同志们,同志们,咱们的国际工业园又添乱了,人家青湖市委吕书记杀上门来问罪了,为了保证会议的顺利进行,咱们得转移会场,马上转移!动作还要快!”

    赵宝文副市长觉得有点突然:“钱市长,吕书记不是还要和你谈爱情吗?”

    钱凡兴道:“就算有那么点爱情也让一江臭水冲没了!快走吧,咱这会到你们建委会议室接着开!手机、传呼全关了,别给吕书记留下追击的线索!”

    徐小可请示说:“钱市长,中午不是说安排一桌的么?这……”

    钱凡兴说:“你照样热情接待吕书记,上五粮液,上翅上参,我们市领导就不出面了!”

    徐小可有些为难:“我怎么和人家吕书记说呀?吕书记要是问起您……”

    钱凡兴已走到了门口,挥挥手说:“就说我临时出差了,哦,去了北京,为时代大道找资金,就这么说!”说罢,引着手下的副市长、秘书长们下了楼。

    在主楼门厅等车时,赵宝文副市长吊着白胳膊挺惋惜地说:“钱市长,你看看,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务虚,刚谈到点实际问题,这会就开不下去了……”

    管财经的副市长曾凡说:“这也正常,我党成立大会不也是从上海开到南湖嘛!”

    钱凡兴有些不悦地看了曾凡一眼:“老曾,你什么意思?!”

    曾凡咕哝道:“什么意思?开个会都东躲西藏,也太影响我们市政府形象了吧?!”

    这时,钱凡兴的专车第一个驶上了门厅,钱凡兴夹着公文包一边往车里钻,一边反问曾副市长:“那你说怎么办?等着吕书记给咱上环保课?那形象就好?”

    曾凡说:“要我说,咱这国际工业园就该关掉!早关早好!”

    钱凡兴从车里伸出头:“行啊,曾市长,有能耐你就去关!”

    坐在车里,一路往市建委会议室去时,钱凡兴在手机里把国际工业园管委会主任方中平骂了个狗血喷头。方中平再三解释说是昨夜污染纯属意外,目前一切已恢复正常,且说刚才省市环保局突击检查的结果证明,整个国际工业园区的排污已完全达标。

    钱凡兴根本不信,火气很大地说:“方中平,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污染不严重到一定的程度,人家青湖市委吕书记会找到我门上来吗?害得我连市长办公会都开不安生!你们配合省市环保局给我认真查,彻底查,查出昨夜排污的企业要重罚,得罚得他们吐血才行!”

    方中平那边连连应着,挂了线。

    钱凡兴这边正要关机,吕成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迟疑了一下,钱凡兴还是接了,开口就说:“吕书记,真对不起……”

    吕成薇说:“别道歉,钱市长,你们对不起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了。”

    钱凡兴知道吕成薇要说什么,信口开河道:“吕书记,这次我恐怕要失约了,爱情和友情可能都谈不成了。北京刚来了个电话,要我和我们市委李书记立即去北京谈时代大道的资金安排问题,我和李书记现在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吕成薇显然很意外,口气也变了,既惊讶,又气愤:“钱市长,你想逃,是不是?昨夜峡江又被你们污染了,我们自来水公司都关门了,青湖市167万老百姓又喝不上水了,这么严重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钱凡兴只好跟着也惊讶起来:“哦,有这种事吗?吕书记,你不要急,我让市环保局马上去查处!另外,也采取些应急措施,派车给你们送水,现在就派!”

    吕成薇叫了起来:“钱凡兴同志,请别再这么应付我们了行不行!青湖167万人民早受够了,这次一定要有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请你和李书记先不要去北京,我们坐下来,研究一下根治污染问题,算我老朋友求你了好不好?”

    钱凡兴沉吟片刻,叹息着说:“我的书记妹妹,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幸福的城市是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城市有各自的不幸,峡江市是省会,是我们西川的门面,不幸的是,我们的门面不漂亮啊,时代大道设想了十年,一直未能上马……”

    吕成薇说:“那你们真是太不幸了!要不要我们给你们时代大道捐两个?”

    钱凡兴来了兴趣:“捐款倒不必,吕书记,你们真捐我们也不好意思收。你们青湖也是欠发达地区嘛。不过,你们倒可以考虑为时代大道投点资,先透露一下:我们正准备出台优惠政策哩,凡投资修建时代大道的,都可以优先获得大道两旁的土地使用权,还有税收方面的优惠,我钱凡兴保证你们有钱可赚……”

    吕成薇火透了:“钱凡兴,你还当真了?啊?请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好不好?拜托你先给我解决好167万青湖市民的生存问题吧!好了,我不和你?嗦了,我们峡江机场见!我在机场恭候你和李书记!”说罢,挂了电话。

    见吕成薇上了当,真的要去机场堵他,钱凡兴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大家都很忙,让人家青湖市的一把手白白跑到机场空等一场似乎太过分了。有心想打个电话给吕成薇,说明真实情况,转念一想,又否定了,这善心不能发。他发了善心,今天就甭想安生了,市长办公会肯定开不成了,下午的工作也要受影响———下午约好要和市委书记李东方碰头的。

    想到了下午的碰头,遂给市委值班室打了个电话,让值班人员告诉李东方,碰头地点改一下,不在原订的市委会议室了,改在亚洲大酒店,以免被吕成薇干扰。顺便又问了一下省委、省政府那边是否恢复了供电?值班人员汇报说,抢修工作四十分钟前已经完成,钱凡兴这才放心了。

    后来,钱凡兴坐在自己的专车里,看着车窗外的美丽景色,渐渐把吕成薇和今天碰到的倒霉事全忘了,情绪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三月的峡江,风景这边独好,颇能激发人们的好心情。

    滨江公园里的梅花大都开了,远远望去,一派让人心动的生机盎然。中山大道两旁的老树再现新绿,很有些万象更新的意思。中山大道路口,台商赵老板的三十六层西川国际广场到底建起来了,一色的巧克力玻璃幕墙,很巍峨的样子。和对过二十八层的交通银行大厦。三十二层的罗马广场相互衬托,辉映出省城峡江的现代化光彩来。

    这一切都“俱往矣”了,钱凡兴想,下面要看他和李东方这届班子的了。

    时代大道在省委书记钟明仁任峡江市委书记时就规划过,限于客观条件没能上马。副省长兼省委常委赵启功做峡江市委书记时,一门心思建新区,把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百多亿资金全套在了新区,真正造福省城的时代大道仍是纸上谈兵。这三百多亿如果用在时代大道上多好,大老板钟明仁的历史心愿就一举实现了。

    到了市建委小会议室一落座,钱凡兴又做了一番即兴发言,把这些关乎历史和现实的断想说了说,才让赵宝文副市长接着谈。赵副市长便又有板有眼地谈了起来,劲头很足,把钟明仁书记当年的规划和现在的规划进行了一番对比,得出的结论是:钟书记当年的规划现在实际上已经落后了,新规划可以保证在新世纪三十至五十年内不落后。

    于是,会议的气氛在三月和煦的阳光和春风中渐渐热烈起来……

    2

    在秀山二道梁子下车时,李东方注意到,省委书记钟明仁脸色不太对头,苍白如纸,谢顶的脑门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只手老撑在左肋下,步子也显得迟缓沉重。钟明仁戴着副方框墨镜,眼神中的痛苦谁也看不出来,可李东方分明感到这位五十八岁的封疆大吏正经受着某种病痛的折磨。

    身边的大小干部们没谁敢提这个茬儿,大老板不喜欢人们特别关注他的健康。

    在二道梁子的山梁上,钟明仁摘下墨镜,居高临下眺望着远方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致,看了足有四五分钟,才回转身对站在身后的李东方说:“东方同志呀,你看看,啊?我们这秀山是不是有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啊?”

    李东方说:“钟书记,这意境作为生存环境来说,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钟明仁轻声叹息着:“是啊,是啊,降水量本来就小,这几十年又没注意保护植被,土地全沙化了,让老百姓怎么活呀!所以,要根本解决秀山问题,非移民不可,树挪死,人挪活嘛!”停顿了一下,又指示说,“回去后,要好好总结一下以往的移民经验,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出现倒流现象。要迁得动,安得稳,住得牢,争取在三到五年内把秀山地区十八万贫困人口都迁到峡江市近郊去!”

    李东方连连应着:“好,好,钟书记,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指示办!”

    钟明仁四处看了看,发现钱凡兴没来:“哎,你们钱市长呢?怎么没来?”

    李东方赔着小心说:“钟书记,钱市长正在家研究时代大道规划方案哩。”

    钟明仁“哦”了一声,把话题转到了时代大道上:“你们上时代大道是好事,有条件一定要上,总要出政绩做实事嘛。不过,我也给你们提个醒:摊子不要铺得太大,也别瞎吹什么几十年不落后!你们说不落后就不落后了?决策的依据在哪里呀?搞这么大的规模,资金又在哪里呀?民力不可使用过度,一定要量力而行!”

    李东方听出了钟明仁话中的不满,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个钱凡兴,简直是自找麻烦!这阵子走到哪里都抱着时代大道猛吹,新方案肯定早传到钟明仁耳朵里去了。人家钟书记是西川省的大老板,早在十年前就为时代大道定过规划了,你另搞一套,大老板能高兴?!便想向钟明仁解释一下:他们的新方案是在老规划的基础上搞的,还在务虚论证阶段,啥都没定。然而,却插不上话了。在李东方片刻迟疑之际,钟明仁已甩开李东方五步开外,和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聊了起来。

    钟明仁说:“秀唐啊,这几年你吃苦了,穷地方的一把手不好当吧?”

    陈秀唐笑道:“大老板,移民工作完成以后就好了,现在总算是看到亮了。”

    钟明仁也笑了:“哦,这么说,以前你们是生活在黑暗中啊?”

    陈秀唐迟疑地看着钟明仁:“大老板,你想不想听我说真话?”

    钟明仁站住了:“咦,你这同志问得怪,当然要你说真话嘛!”

    陈秀唐道:“说真话,我们就是生活在黑暗中!大老板,一路上您都看到了,这沙化的土地上连草都不长,人畜吃水都困难,根本不具备起码的生存条件,早就该移民了,可直到今天移民工程才正式提上日程……”

    李东方笑呵呵地插了上来:“哎,秀唐同志,你这话说得不凭良心了吧?省委可没为你们秀山少操心啊,移民试点工作早在八年前就启动过,我记得就是大老板刚当省委书记时的事嘛!那次试点迁移了两个乡一万三千多人,结果倒好,不到两年就跑回去九千多,我们助建的移民村里长满荒草,连房上的瓦和门窗都拆走了!”

    陈秀唐看了李东方一眼:“李书记,你说的这情况我不太清楚,八年前我还在省委研究室呢。后来听班子里的老同志说,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既有乡亲们故土难离的因素,也有安置上的问题。划拨给我们几个移民村的耕地大部分没落实,扯皮现象严重,乡亲们无地可种,不倒流回去怎么办呀?!”

    钟明仁挺吃惊:“秀唐同志,这个情况,你们秀山为什么早不反映?”

    陈秀唐苦笑道:“据说反映了不知多少次,连我都以为您大老板知道了呢!”

    钟明仁哼了一声,自嘲道:“我知道什么?那些好心的同志关心我啊,能推的还不都替我推了?”手一挥,“现在说定:再有这种情况你们直接找我!”

    李东方知道,陈秀唐真的遇事就找大老板,他和钱凡兴就没好日子过了,忙抢过话头:“钟书记,这种情况决不会再发生了,秀唐同志,以后碰到不好解决的问题,你只管找我和钱市长好了,我们都不会推,我们这届班子是负责任的。”

    钟明仁沉着脸,指了指李东方:“东方同志,你这话我可记下了,啊?!”

    说这话时,钟明仁的身子不由自主歪到了一边,支撑在左肋下的手抖了起来。

    陈秀唐问:“钟书记,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钟明仁笑了笑,勉强挺直身子,打起精神:“没什么,没什么,老毛病了。”

    一路说着,便到了二道梁子村里。许多灰头土脸的大人孩子围了过来,跟前跟后地看着他们发呆。这些大人孩子个个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没有哪双眼睛透出对官员们的敬畏来。陈秀唐向钟明仁解释说,村里没有电,乡亲们都看不上电视,国家主席来了他们也未必认识。李东方被这些人看得直发毛,便想,老天爷,这十八万贫困人口全迁到他峡江地界上可怎么办啊?!

    钟明仁好像没这种担心,情绪倒还好,在乡亲们麻木目光的注视下,四处看着,时不时地冲着人多的地方挥挥手,一副成熟政治家的派头。

    在村北头一排蓄水的水窖旁,钟明仁驻脚停住了,指着其中的一个水窖,问身边的陈秀唐:“秀唐同志,这个,是粮窖还是菜窖呀?”

    陈秀唐汇报说:“哦,大老板,这既不是粮窖,也不是菜窖,是水窖。家家都有一个,冬天的冰雪蓄起来,人畜要喝一年哩。”

    钟明仁皱起了眉头:“若是哪个冬天降雪量少,或者不降雪,又怎么办呢?”

    陈秀唐道:“那我们就从秀山城里派油罐车、消防车一个村一个村送水。大老板,这还闹出过笑话哩:连这里的毛驴都认识我们的油罐车,渴急了,能追着油罐车跑上好几里地!村上谁家的毛驴要丢了,乡亲们就说:追油车去了!”

    随行的大小官员们轰然笑开了,李东方也禁不住笑出了声。

    钟明仁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摇摇头,又步履沉重地向前走。

    这时,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凑到了李东方面前:“同志,你们是哪来的?”

    李东方注意到,中年人的军大衣并不怎么破旧,却肮脏不堪,袖子和前襟犹如老式理发店的磨刀布,大衣里的棉絮也掏空了。李东方没回答中年人的问话,反问中年人道:“老乡啊,你身上这军大衣是救济来的吧?”

    中年人点点头:“是去年秋天救济的,每家都发了一件,过冬嘛!”

    李东方说:“军大衣里的棉花呢?过了冬,肯定换酒喝了吧?”

    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斤多新棉花才换了一瓶高粱烧,上当了,前头老刘家换了两瓶,哎,同志,你们这帮人到底是从哪来的?是不是来了解情况,给我们发救济的?”

    李东方摆摆手,追着钟明仁向前走:“别问了,我们不是来发救济的!”

    中年人有些意外:“哎,同志,你别瞒我呀!我们这里可是国家级贫困地区,每年春上都要发救济的,连联合国的人都来看过!我们穷得连吃饭的筷子都没有!”

    李东方哼了一声,讥讽说:“那就用手抓嘛,你们这里是西川古王国的发迹地嘛,历史上就有抓饭吃的传统,这情况我知道!”

    追上钟明仁,到得一间破窑洞,比抓饭还严重的情形竟然看到了:这家老乡正在吃饭,四个光屁股的孩子像小猪似的扒在土炕沿上喝着黑乎乎的糊糊。不但没筷子,连碗也没有,土炕沿上做了一道食槽,天长日久,食槽变得又黑又亮,像上了一层釉。孩子们当着众人的面,食欲丝毫不受影响,吃得欢快,“咂咂”有声,吃完后,小脑袋一阵乱动,把食槽里的残汁也舔得一干二净。

    让李东方想不到的是,四个孩子竟都很健康,一个个肉嘟嘟的。

    李东方话里有话地对陈秀唐说:“秀唐同志呀,你们这里的贫困和人家非洲的贫困不太一样嘛,很有点中国特色哩!穷虽穷,个个喝得脸通红,连军大衣里的棉花都能掏出来换酒喝!这几个孩子也不错嘛,身上无衣,肚里有油呀!”

    陈秀唐还没反应过来,钟明仁先说话了,看着李东方,语气颇为严厉:“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啊?!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我们西川和整个中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秀山地区却还没解决温饱问题,我们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从现在开始,第一个要负责的是我,第二个就是你李东方!十八万人迁移到峡江,他们的脱贫工作就得你和峡江市委努力来做!”目光从李东方身上移开,扫视着空空如也墙无皮炕无席的破窑洞,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情况严重到这种程度,我真没想到!东方同志啊,我看移民的速度还要加快,力度也要加大!你们考虑一下,今年移民是不是可以从五万增加到八万?尽快拿出个意见向省委汇报!”

    真是倒霉透了。李东方没想到,针对陈秀唐的几句讥讽话,竟又惹得大老板发了脾气,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更要命的是,今年一期移民五万人已经够他受的了,这一下子又变成了八万人,真不知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李东方是敢怒不敢言。大老板在省内省外威望极高,他的话在西川就是最高指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旋即,他又埋怨自己太轻狂,刚坐到峡江一把手的位置上就有点不知所以了:这种场合怎么能发表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论?!在这种访贫问苦的时候,你得痛心疾首,显得比大老板的心情还沉重。心里便自嘲道,东方同志,就你这水平,还想按历史惯例以峡江市委书记的身份晋升省委常委?您歇歇吧!

    这时,随行的省电视台记者正扛着摄像机冲着破窑洞不停地拍。钟明仁扯着那位男主人的手,极其和气地要男主人注意计划生育问题。钟明仁说,不能越穷越生啊,越穷越生,那就越生越穷嘛!说罢,还亲切地拍了拍男主人的肩头。男主人也说起了真心话,道出许多救济都是按人头算的,人多点,领救济时就不吃亏。

    钟明仁马上批评起了陈秀唐:“看看,你们的工作思路有问题嘛!”

    陈秀唐叫苦说:“大老板,你说怎么办呢?总不能把这些超生人口都饿死吧?我们秀山情况又比较特殊,少数民族人口占了小一半。国际上呢,一直也很关注,有些国际救济组织动不动就和你谈人权,老说我们的计划生育政策侵犯人权。”

    钟明仁起身向门外走:“不要睬他们,我们的立场很清楚,人权首先是生存权和发展权嘛!”在门口,从几个光屁股孩子面前走过时,钟明仁弯下腰,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光脑袋,亲切地问,“小家伙,长大以后干什么呀?啊?”小家伙想都没想,便口齿清楚地道,“吃救济。”弄得钟明仁愕然一怔,好生尴尬。

    这一回,身边的人谁也不敢笑了,包括最想笑的李东方。

    回去的时候,钟明仁招招手,示意李东方上他的车,和他一路同行。

    李东方知道大老板可能有什么话要和他说,忐忑不安地上了钟明仁的车。

    大老板身体显然很不好,一上车,人就像瘫了似的,一句话不说,仰靠在椅背上喘息着闭目养神。李东方想劝大老板注意点身体,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他可不是陈秀唐,没给大老板当过秘书,怎么说都不好。前一阵子有过谣言,说是大老板身体不好,要退二线,大老板很生气,在省里的一次会上发了大脾气。

    倒是大老板自己说了,语气沉重,透着某种无奈:“东方同志啊,我这身体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跑了趟秀山,也没走多少路嘛,就累成了这个样子!”

    李东方故作轻松地笑道:“还说没跑多少路,从峡江到秀山二百四十公里,又去了三个点,连我都吃不消了,大老板,我看你这身体还就不错哩!”

    钟明仁摆摆手:“不说我的身体了,还是说移民。东方啊,我们是一个班子的老同志了,我在峡江主持工作时,你就是副市长了吧?好像是最年轻的一个吧?”

    李东方淡然道:“当时年轻,现在也不年轻了,老了,也五十二了。”

    钟明仁说:“老什么?五十二到六十,还有八年好干嘛,这八年干什么呢?你有你的工作思路,我不干涉,可有一条:前三年要下大决心帮我解决好秀山的移民问题。东方同志啊,这可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去年我代表省委向中央做了保证,一定要在三到五年内解决秀山问题!不把秀山问题解决掉,我死不瞑目啊!”

    李东方忙说:“大老板,你这心愿我和钱市长他们都知道,我们会努力的!”

    钟明仁目视着窗外,像没听到李东方的话,自顾自地说:“今天这么跑了跑,看了看,心里也真不是滋味!情况看来比原来的想象要严重许多!最严重的,我看还不是贫穷,而是人的精神!怎么得了啊?啊?牙牙学语的孩子长大后只知道吃救济!你们不但要做好移民工作,还要重塑他们的精神!当年的秀山可是西川古王国的发迹地呀,秀山人的祖先金戈铁马下洛阳的精神哪去了?要给我找回来!”

    李东方心中一热:“大老板,您这指示太及时了,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钟明仁又眯起了眼:“金戈铁马入梦来啊,站在二道梁,东方啊,你猜我想起了谁?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国同志的父亲贺梦强教授。贺教授‘文革’前写过一本《西川古王国史稿》,没有出版就被整死了。现在这部书稿不知在哪里?找一找,尽快安排出版,让我们的同志都好好看一看!这对了解我们西川人文历史,振奋精神,开拓进取,都会有好处。”睁开眼,又特别交代了一句,“哦,这个工作我看可以请贺家国同志来做,子承父业嘛,告诉这个狂徒:别忘了祖宗,老祖宗不能丢!”

    李东方连连应着:“好,好,我回去就转告家国同志,请他把这事抓起来。”

    钟明仁顺着这话题,谈到了贺家国的任用问题,口气益发随和了:“东方同志,顺便说一下:你们市委的报告我看过了,在省委常委会上请大家议了议,同意你们的意见:在用人问题上进一步解放思想,就聘贺家国做这个市长助理了,聘期三年,文已经发下去了。不过,东方同志,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你和凡兴同志别被这狂徒牵着鼻子走,这里是中国的西川,不是美国的哈佛,也不是英国的剑桥,事事处处都要注意国情,注意我们中国的特色!”

    李东方压抑着心中的欣喜:“大老板,您放心,我们会把握好这些分寸的!”

    钟明仁想了想,又以商量的口气道:“东方啊,你和凡兴同志考虑一下,是不是就让贺家国到任后负责移民工作呀?他老子一辈子研究西川古王国,家国先抓移民,后搞古王国的旅游开发,我看还是很合适的嘛!啊?”

    李东方笑道:“大老板,您真是知人善任,可我哪敢放心呀?您连死不瞑目的话都说出来了,移民我就得亲自抓了!家国同志还是先让他打打杂,熟悉情况吧!”

    钟明仁没坚持:“先打打杂也好,多跑跑,干点实事,别看人挑担不吃力!”

    嗣后,大老板不再说什么了,就着矿泉水吃了几片药,一路睡了过去。

    李东方也眯着眼打盹,却连片刻的迷糊都没有。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啊,现在,他终于成了峡江这个省会城市的一把手。然而,权力带来的短暂满足过后,竟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这烦恼还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说出来,只怕别人也不会理解。真正能理解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贺家国,尽管他是狂徒。

    正这么胡乱想着,市委值班室的电话打到了手机上,说是国际工业园又出事了,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找上了门,钱凡兴建议将下午碰头地点改一下。李东方没介意碰头地点的更改,倒是担心污染造成的严重后果,压着嗓门一再追问有关情况。

    尽管压着嗓门,钟明仁还是被惊醒了,问了句:“东方同志,出什么事了?”

    李东方见惊动了钟明仁,不敢问下去了,关了手机,掩饰道:“钟书记,没什么,真没什么,碰到了点小麻烦,———这么大个市,总免不了有点麻烦事……”

    这时,车外的沙化地上骤起一阵尘暴。扑面而来的风沙打得挡风玻璃“啪啪”直响。天地苍黄,前面的道路变得一片迷蒙。为安全起见,司机先是减速,后来,干脆把车停了下来。李东方挂记着峡江被污染的事,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还违心地扮着笑脸,不时地陪着钟明仁于肆虐的尘暴中说些没油没盐的寡话。

    3

    三月六日上午九时,贺家国应省委组织部之命,到省委接受谈话时,却出不了柳阴路口了。那天,柳阴路口突然出现了许多警察,通往省委、省政府门前的近两百米路段被警力封锁了。贺家国不知发生了什么,仍驾着华美国际公司的宝马车往前挤。挤到警戒线前才发现:省委、省政府门前有几百号人在群访,大多是中老年妇女。

    贺家国停下车,摇下车窗,伸头向远处群访的人群张望着。

    一个年轻交警发现了,从警戒线内冲了过来:“你怎么回事?这里不许停车!”

    贺家国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忌,忙把头缩回车里,把车缓缓倒了回去。

    年轻交警走近后,才认出了贺家国:“哟,是贺总呀,对不起,对不起!”

    贺家国把车停在路边,随口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年轻交警四处看看,见没人注意,小声发牢骚说:“来这么多人能有啥好事?还不是要工资么?听说是市红峰服装公司的人,千把号人两年没发工资了,一场什么官司又打输了,就跑来闹了,闹一闹兴许就能发点生活费了!”

    看得出,这位交警同志对群访人员挺同情的,保不准家里也有下岗亲属。

    时至今日,省市发不出工资的已不是红峰服装公司一家了。煤炭系统、冶金系统、军工系统早在前年就发不出工资了,只在逢年过节发点生活费。到去年下半年,能发出工资的单位也开始拖欠工资了。贺家国按李东方的安排,私下里做过一番调查,发现这其中一些单位不是发不出工资,而是不愿意露富,怕穷单位来借钱。

    弥漫在这市面上真真假假的穷气,让贺家国隐隐约约觉得不安。

    虽说市长助理的聘任至今还没成为事实,贺家国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角色。

    三年前,从美国哈佛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归国以后,李东方就准备安排他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出国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级研究员了,以哈佛经济学博士的身份提为副处级的副秘书长也不算出格。不曾想,当时的市委书记,他岳父赵启功却不同意。赵启功大力鼓励引进人才,私下里却按女儿赵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国,夫妻团聚共同发展。他不干,一气之下,调到了母校西川大学,替西川大学搞起了华美国际投资公司,以五十万贷款起家,先上9999网站,继而控股了峡江市一家以生产自行车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峡江机械”,为母校创造了一个神话。当时,“峡江机械”亏损累累,每股资产净值只有六角一分钱,即将被证券管理部门“ST”。他代表公司找到市国资局,提出以每股一元的价格受让国资局拥有的三千万国有股股权。国资局求之不得,他便融资一百万支付定金,和市国资局签了合同,言明:其余两千九百万受让资金一年内付清。此后,关于“峡江机械”的新闻不断,华美国际利用控股权,进行了力度很大的资产重组,将9999网站注入“峡江机械”,把“峡江机械”更名为“华美网络”。股票价格便从六元左右一路攀升到四十七元。华美国际靠二级市场赚的钱,不但依约如期支付了国有股转让款,替西川大学净赚了六千万,还白捞了一个市值五个亿的上市公司。西川大学由此认定他是个人才,准备让他统一经营西川大学十六家公司的全部校产,下一步做主管三产的副校长。也恰在这时,峡江市班子变动,李东方做了市委书记,找了他几次,请他到峡江市来干市长助理。一个大学和一个省会城市哪个舞台更大,哪个舞台更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很清楚,况且,李东方对他又这么器重。他没多考虑就答应了李东方。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峡江的方方面面他都格外关心起来。

    在贺家国看来,眼下的峡江市像一盘走得很乱的棋局,一帮庸吏快把这盘棋下死了。全市市属国有企业几乎全部亏损,下岗失业人员近二十万,远远超过了规定的警戒线;十五年前率先开发的峡江国际工业园简直就是国际垃圾园,三天两头引发污染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下游地区几百万人民的基本生存;岳父赵启功搞的峡江新区更是一个美丽的泡沫,三百亿套在一座空城上,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市投资公司老总田壮达还卷走了近三亿港币逃到了国外。贺家国估计,峡江市财政十有八九已经破产。就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移民十八万,还要上什么时代大道,真不知这帮官僚是怎么想的?!

    今天省委门前这一幕应该说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长的是,这警示竟出现在他到省委组织部接受谈话的时候。

    群访事件一出,省委前门肯定进不去了,贺家国只好把车开到柳阴路44号省委招待所院内停下,从招待所后门来到了省委大院后门。因为前门不太肃静,后门警备也颇为森严,省委组织部的同志打电话通知门卫,门卫仍不放行,非要组织部派人到门口接。

    代表省委和他进行这次重要谈话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林之泉,一个副部长陪同。谈话进行了总共不到一小时,这期间,林之泉还接了北京中组部和山东省委组织部的两个电话,整个谈话像走过场,一点也不像他和李东方的一次次交谈那样让人热血沸腾。该说的原则话林之泉和那个副部长都说了,说得冷静而严肃,两位领导虽然再三强调了西川省委对这次破格聘任的重视。贺家国却没感到有多少重视的意思,心里明白,真正重视他的只有李东方。没有这个市委书记的一再坚持和长达几个月的努力争取,肯定不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从组织部小楼出来,经过省长办公楼时,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贺家国便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岳父兼领导赵启功的办公室。岳父大人这次表现还不错,明知他和赵慧珠的婚姻已濒临破裂,却没阻止他去做峡江市市长助理。又想,也许正是因为他这女婿快当不成了,身为副省长的岳父大人才不怎么考虑避嫌问题了吧?!

    被秘书引进门时看到,赵启功正在打电话,看样子是打给峡江市哪个领导的,火气挺大:“……先把红峰公司的人给我劝走,怎么做工作是你们的事!我再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后省委门前再有一个人,我就拿你们是问!”放下电话,目光才转到了贺家国身上,不无讥讽地问,“哦,是贺总嘛,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

    贺家国赔着笑脸道:“来向省委领导请示工作嘛,多请示少犯错误!”

    赵启功也笑了:“你还多请示?从把我家阿慧骗走到现在,你来请示过几次啊?!”

    秘书知道赵启功和贺家国的翁婿关系,给贺家国泡好了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家国这才多少有些自在了,坐在沙发上,呷着茶说:“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国外,这三年又在西川大学忙着做生意,找你请示什么?现在情况不同了,又归你领导了,就得常来汇报了。”

    赵启功坐在办公桌前,批着一份文件:“林部长找你谈话了?”

    贺家国歪在沙发上,努力坐得舒服些:“刚谈过,差点没把我谈睡着。”

    赵启功放下文件,脸上的讥讽意味更重:“这么说,我得称你贺市长了?”

    贺家国有了些警觉,忙又坐正道:“助理,赵省长,是贺助理!”

    赵启功打量着贺家国,突然严肃起来:“家国,你看看你,啊?像个副市级政府干部的样子吗?你给我站起来,向前三步走,对着镜子先看看你的光辉形象!”

    贺家国自嘲道:“爸,我这形象刚尿过尿照过,就不必再照镜子了吧?”

    赵启功哭笑不得,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大步走到贺家国面前,拎了拎贺家国夹克衫的衣领:“你这一身行头回去马上换掉,太随便了!只要当市长助理,就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正正经经像个样子!这一点你得给我牢牢记住!”

    贺家国咕噜道:“美国的那些议员、州长、市长我见得多了,只要不是什么正式礼仪场合,着装一般都很随便……”

    赵启功提醒说:“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审视着贺家国,又意味深长说,“你这位博士同志到底混上来了———今天到这里来,是不是向我示威呀?”

    贺家国忙道:“赵省长,这我哪敢啊,是来感谢,真的,感谢你的支持!”

    赵启功手一摆:“这你别感谢我,去感谢东方同志吧,是他非要你不可,好像离了你这盘狗肉就成不了席面似的!”说着,在贺家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在省委常委会上我也没反对,我不是峡江市委书记了,也用不着避嫌了,东方同志既然那么看重你,那就请你贺博士试试看吧!不过,你要听我的真心话,我还是不希望你到峡江去凑热闹,在西川大学发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政府去做官!家国,你不要以为这政府的官就好做,你等着瞧好了,有你难受的时候!”

    贺家国笑道:“赵省长,受苦受难的思想准备我有,我根本没打算去峡江作威作福。就峡江目前这状况,不光是我,我看恐怕一大批干部要脱层皮了……”

    赵启功警觉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峡江的状况怎么会让你们脱层皮?”

    贺家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赵启功可是前任峡江市委书记!忙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可已经晚了,还是被赵启功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一番。说是峡江市的改革形势还是好的,困难和问题都是局部的,暂时的,和已取得的成就是不成比例的。贺家国心里不服,嘴上却不得不连连称是,直后悔抽了哪根筋,非要到这里来听训。

    说到最后,赵启功话头突然一转,问:“家国,怎么,听说你和阿慧要离婚?”

    贺家国愈发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离婚,是……是阿慧甩我,人家不喜欢我这种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喜欢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人,早看不上我了……”

    赵启功气道:“不是我护着阿慧,我看责任主要在你!三年前我就劝你和阿慧一起在美国发展,你不听嘛!今天更好,要到峡江来力挽狂澜了!家国,我实话告诉你:前天接到阿慧的电话,我连着两夜没睡好。你再仔细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国和阿慧团聚?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再做做阿慧的工作,能不离婚还是不要离!”

    贺家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下:“爸,我还是想在峡江体现一下人生价值!”

    赵启功显然深知他们夫妇关系的内情,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做声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起,这个电话来得美妙,救了贺家国的驾。

    是市政府接待处处长徐小可的电话。徐小可和贺家国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不一般,说起话来没轻没重,一口一个“贺市长”地叫着,要敬爱的“贺市长”别光忙着自己发财,也稍微关心一下广大人民群众的疾苦。

    贺家国说:“群众的疾苦不有你们这帮公仆关心着吗?还用得着我操心?”

    徐小可看样子挺着急:“贺市长,你快到峡江宾馆来吧,帮帮我的忙!”

    贺家国说:“要我帮什么忙?你那里不就是些吃吃喝喝的事么?”

    徐小可说:“贺市长,我就是请你共进午餐嘛,你快奋勇前进吧,手脚并用!”

    贺家国答应了,合上手机,起身向赵启功告辞。

    赵启功觉得话不投机,也就没再留,把贺家国送到门口,告诫说:“家国,和阿慧不离婚,你是我女婿,就算日后离了婚,我们还是同事,所以,该说的话我还要说:你既然下决心要在峡江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要当这个市长助理,就要当好,今后事事处处就要讲规矩,比如,和领导见面谈话时一定要注意关手机!”

    贺家国知道赵启功是一番好意,便说:“爸,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嘛,你放心,在别的领导面前,我一定会注意的!”说罢,再次和赵启功道了别,出门走了。

    驱车到了峡江宾馆,便在大厅门口见了等在那里的徐小可。徐小可见了他,像见到救星似的,一定要他以市长助理的身份去陪同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吃顿中饭。

    贺家国吓了一跳,说:“小可,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是市长助理了么?省里的任职文件发到市里了么?省委、市委宣布了么?你别拿我招摇撞骗好不好!”

    徐小可说:“哎呀,贺市长,你臭讲究啥?这早一天晚一天,你不都是市长助理么?谁不知道?!就帮我救救急吧!人家吕书记和青湖环保局局长气得脸都歪了,正坐在楼上牡丹厅大骂咱钱市长和李书记呢!非要我找个市领导来和他们对话!”

    贺家国不问也知道,肯定又是峡江被污染了,心里也急,可仍硬着心肠不为所动:“小可,你别和我说这些,我不是三年前刚回国了,早知道啥叫中国特色了,省里的文不宣布,就决不会做不合身份的事!你还是找钱市长或者李书记吧!”

    徐小可可怜巴巴地说:“钱市长在开办公会,故意躲着,找李书记我又不敢……”

    贺家国大大咧咧说:“我替你找李书记!”

    不承想,李东方关了机,电话怎么也拨不通。

    徐小可又纠缠贺家国,说他贺市长既然知道了这么个严重情况,而且又到了宾馆,不出一下面就很不好了,那就是见死不救,就是临阵脱逃,得执行战场纪律,拉出去就地正法!贺家国被徐小可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振作精神去“招摇撞骗”。徐小可却说,这不是招摇撞骗,而是挽救濒临破裂的峡江和青湖两市关系。

    4

    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明明看见徐小可陪着贺家国走进门,却像没贺家国这个人似的,一连声地责问徐小可:“徐处长,你们市领导呢?还有能喘气的吗?都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也不想想,这种事躲得了吗?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吗?你替我转告钱凡兴和李东方,我跟他们没完!峡江被污染成这样子,167万人喝不上水了,还敢骗我,还说是去了北京!我看是做贼心虚,全躲到阴暗角落去了!”

    徐小可直赔笑脸:“吕书记,您消消气,消消气,这……这,我们市领导这不来了一位吗?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刚到任的市长助理贺家国同志……”

    贺家国稍一迟疑,马上做了必要的解释:“吕书记,现在我并没正式到任,不过,关于峡江污染的事,您完全可以和我谈,我负责把您和青湖方面的意见转告我们李书记、钱市长。”

    吕成薇立即把矛头指向贺家国:“和你谈?你来转告?你以为是什么事?!”

    贺家国苦笑着说:“我知道,都知道!我们的国际垃圾园又向江里排污了,不但是你们青湖市,恐怕下游地区好多县市都出问题了,情况肯定很严重!而且,发生这种恶性事件也不是第一次了,前年发生了一次,去年发生了一次。”

    随吕成薇一起来的青湖环保局王局长问:“国际垃圾园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的,那你们为什么还不把垃圾园关掉?”

    贺家国自嘲道:“我们认为是垃圾园,有些领导同志却不认为是垃圾园,还把它当做政绩挂在嘴上说着,在我国现有国情条件下,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徐小可打岔道:“贺市长,还是边吃边谈吧!”

    贺家国点点头:“也好,也好,吕书记,李局长,我们就边吃边谈,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不要忌讳什么!实事求是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嘛,经过这段历史的实践检验证明,峡江国际工业园就是造污的垃圾园,你们就要求它关闭嘛,你们是受害地区,完全有权力说‘NO’嘛!”

    徐小可在桌下轻轻踢了贺家国一脚。

    贺家国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系着餐巾,暂时闭上了嘴。

    没想到,贺家国这番话一说,吕成薇的态度在不经意中起了明显的变化:“贺市长,我不知道谁指使你来和我说这种话的。不过,这话你既然说了,那我也把话说在明处:你们峡江别想把我们青湖当枪使!这‘NO’我们不去说,我吕成薇和青湖市任何一个同志都没说过要把峡江国际工业园关掉……”

    贺家国用筷头指了指王局长:“哎,你们王局长就说过要关嘛!”

    王局长嗅出气味不对,矢口否认道:“我……我这也是一时的气话嘛!”

    吕成薇说:“王局长就是说了什么,也不代表青湖市委、市政府的态度。我们的态度很明确:不是要你们关闭国际工业园,而是希望你们严格执行国家环保法,采取措施,加大执法力度,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人家的死活。”

    贺家国坠入了云里雾里,真不知这位女书记打的什么主意了,只得赔着笑脸连连道:“是的,是的,吕书记,我们对国际垃圾园一定严格监管,严格执法!”

    吕成薇敲了敲桌子,又申明说:“还要声明一下:贺市长,国际垃圾园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你这同志自己说的,发明权属于你本人,我不能掠你之美!”

    徐小可笑道:“吕书记,我们贺市长也是开玩笑,想替你们出出气嘛!”

    吕成薇正经作色说:“这种玩笑我们最好都不要开,谁都别去开,这不可笑!国际工业园毕竟是我省第一个成功的开发区,它的历史贡献和历史地位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国际工业园出现的问题,完全是管理问题,是你们的失职造成的。”

    贺家国这才看出,吕成薇投鼠忌器,心里不禁对吕成薇有些鄙夷,便说:“吕书记,不论是谁的失职,都是不能容忍的,我建议你一追到底,你们这次既然到了省城,就该找省委、省政府彻底解决问题嘛!”

    徐小可又在桌下踢了踢贺家国:“吕书记,贺市长,快吃吧,菜都凉了。”

    吕成薇象征性地吃了口菜:“贺市长,你别给我耍手腕,我才不会去找省委、省政府呢,国际工业园又不归省里管,我找他们干什么?我就找你们解决!”

    贺家国说:“我们怎么解决?吕书记,我和你打个赌:现在咱们就去检查工业园的排污,我敢保证各项排放指标全合格,赌一瓶五粮液,你赌不赌?”

    吕成薇手一摆:“我不是赌徒,不和你赌———正因为是这种情况,所以,我今天才亲自来找了你们:以后国际工业园的排污,我们要参与监管。我们市政府准备派一个水资源监测组常驻你们工业园,以免日后再发生这种恶性事件!”

    贺家国觉得女书记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嘴上却不敢答应,自己现在是代表峡江市方面说话,身份又不明不白,说冒了没人替他兜着,便打哈哈道:“吕书记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改革开放的目标是共同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共同的,你们何必往我们这里派维和部队呀?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嘛!”

    吕成薇气道:“让你们难堪?是你们的脸面要紧,还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紧?”

    贺家国马上做投降状:“好,好,吕书记,我不和您争,不和您争!您这要求我负责转告李书记和钱市长,同意不同意就是他们的事了。”

    吕成薇说:“他们不同意不行!这是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贺市长,你可以明确告诉钱凡兴和李东方:只要我们青湖日子不好过,他们一个个也都别想安生!我吕成薇可不是古典淑女,我的脾气钱凡兴是知道的,今天这笔账我给他记着哩!”

    徐小可这才解释道:“吕书记,您今天也有点误会我们李书记和钱市长了。李书记真不在家,和省委钟书记去了秀山。钱市长在开市长办公会,这会都拖了几天了,老没开成,钱市长心里也急啊,再三交代,要我和贺市长招呼好您……”

    吕成薇摆摆手:“徐处长,你别解释了,这不是你的事,你的难处我理解。”

    贺家国趁势举起酒杯:“吕书记,你能理解就好,来,来,我和徐处长代表李书记和钱市长向你们致以诚挚的歉意,也对青湖市老少爷儿们说声对不起了!”

    吕成薇勉强举起一杯矿泉水,在空中晃了晃,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后来的气氛渐渐有了些融洽的意思。从徐小可嘴里得知贺家国就是有名的华美国际和9999网站的创立者,吕成薇脸上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贺家国和徐小可同时发现,这女书记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嘴角有一对小酒窝,怪古典淑女的。

    “淑女”书记当场挑拨贺家国:“贺老弟呀,你这么个大能人替钱凡兴当什么助理呀?他配么?到青湖市来吧,我们名正言顺请你做副市长,专管经济!”

    贺家国便也开玩笑说:“吕大姐,您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刚学着做官呀,能助理好就不错了!要是以后李书记、钱市长不要我了,我就投奔你们。”

    吕成薇说:“那好,贺老弟,我们任何时候都伸开双手欢迎你!”

    和徐小可一起,在峡江宾馆门口恭恭敬敬送走了青湖市委的这位女书记,贺家国马上把自己的官方身份忘记了,根本毫无顾忌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夸张地长长吁了口气,学着英国首相张伯伦的口气说:“我为峡江市赢得了宝贵的和平!”

    徐小可哼了一声:“贺市长,是为你自己赢得了宝贵的爱情吧?”

    贺家国一怔,看着徐小可,挺茫然地问:“爱情?爱情在哪里?”

    徐小可把贺家国往门外拖了拖:“爱情在青湖,人家都要伸开双手拥抱你了!”

    贺家国笑了,指了指自己留着寸发的大脑袋:“吕书记爱的是我这经济头脑!知道么?小可,我这脑子是出了名的好使,在西川大学上大学,在哈佛读博士,只要和我一起混过的同学都说我脑子不是人脑子!”说罢,又摇头叹息,“可惜了,以后得用这好脑子和你们这些猪脑子打交道了,也不知这智商会降低不?!”

    徐小可听到这儿,狠狠瞪了贺家国一眼,气得甩手走了。